却说刘一重立下大功,曹化淳对他厚赐礼待,随在左右。
  回到建安城里,一同入住寿王朱常丰的秘密庄园,众人都得了分赏,让于客厅喝茶。
  刘一重饮了半杯茶,便有一名小厮引着他去了卧房。他一路上留心观看所过之处,又和小厮问这问那,故做随和。到了卧房,打发小厮离去,关紧门扉,到桌前剔亮灯芯,自怀中摸出一卷白纸,铺在桌上,提笔蘸墨在纸上画起来,偶尔沉思,偶尔疾书,不刻做出一张曹化淳行府的地貌路线图,旁边注有小字。
  他仔细复查一遍,暗自满意,收起白纸重又放入怀中,灭了灯烛,并不脱衣解带,就和衣睡到床上。他想自己修炼丁家的毒功,乔山海的毒镖打在他身上根本不起作用,可是当今天下大乱,明眼人早看出朝廷危在旦夕,现在跟着曹化淳是权宜之计,何不借中毒之事与乔山海联手杀掉曹化淳,有此震天之功,江湖义士定然拜服自己,到时候,举旗称霸一方,大势可图也。
  月光隔窗照入,映出他冰冷的面孔。寒月当空,夜静蝉鸣。
  府内一片清辉,在花园的东墙角,草木发出颤动声,一个人影竟从花丛中站起。他四处张望一番,移动脚步顺着墙根急行。远处忽然亮起几点灯光,这人忙侧身倚在墙角凹处。但见一队巡逻的护卫提着几盏灯笼从小道上走过。待他们走远,这人才展动身形,连续几个纵跳,来到一间偏屋前。
  这是个独门独院的屋宇,只有一个月牙门洞通向前庭。这人来到窗前,一只手卷起喇叭状放在嘴边,轻轻发出蟋蟀叫声。片刻,屋内亮起微弱的烛光,一个身影在烛光掩映下走到窗前,飞快开了窗子。外面那人翻身一跃,便进了屋。
  里面的人放下窗子,吹了灯,在黑暗中道:“有话快说,这里不能久待,寿王最近疑心很重。”
  来人道:“我们的月狐大堂主要我来告诉公公,武林大会的计划已经全盘失败,应该尽快另谋他策。”
  里面的人问:“武林大会怎么会失败?难道你假扮宁中州被人识破?”
  来人道:“公公不知,都是百花楼和丐帮干的好事,泄露了我们的计策,武林人士都知道了真相。”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曹化淳和天风堂大护法木尔勒。
  曹化淳道:“百花楼真是我们的死对头!接连不断地刺杀我跟皇上,帮助公主策反杭州水军,阻止武林大会的召开……这次湖泽湖夺宝失败,也是他们从中捣乱,烦劳护法回去告知龙堂主,多谢他的关照,我会尽力捕杀百花楼的残余分子。”
  木尔勒道声“再会”,开窗而出。
  天明时分,刘一重早已醒来,等小厮来换了洗脸水,便道:“带我去看看两位内人。”那小厮就领他去了韦青青和江过云的住处。
  刘一重进了屋,跟二女一番亲热,随后将昨天画好的路线图取出来修增更正,卷入竹筒之中,用烫蜡封口,对韦青青道:“你带着这个东西,速速赶到澧临‘恩和堂’瓷观,亲手将这地图交于乔山海,让他和邓百舸前来相助。”
  韦青青道:“好,重哥放心!”又对江过云道:“妹子,我不在的时候,你可把咱们的相公伺候好。”江过云笑道:“姐姐放心去吧,有我照顾呢。”
  韦青青走后,刘一重留下江过云,独自从屋里出来,只觉得心情烦躁,信步来到花园里。
  抬头看时,清晨的一场大雨,已使繁华落尽,萧索凄凉。他想起以前从师学艺的情景,恍惚如梦。
  正自怅惘,日前领他起居的小厮却从前面的一棵树后钻出,道:“刘一重,你好啊。”花园里立刻伏兵四起,乔轻楼带人直奔而来,刘一重丝毫没有抵抗,束手就擒。
  曹化淳由长廊缓步行出,那小厮跪在面前道:“大人,刘一重被我引着在府内按照九宫位倒走一圈,画出一幅南北颠倒的地图,刚才,韦青青拿着地图离开行府,乔轻楼大人已经派人跟踪。”
  曹化淳对刘一重大笑道:“怎么样,你大失所望吧?”
  刘一重道:“大人果然明智,我无话可说。”
  曹化淳道:“扔进地牢里。”
  卫兵将刘一重拖下去,乔轻楼在旁边恭敬道:“大人,只等发现与韦青青的接头人,我们就一网打尽。”
  曹化淳笑道:“是啊,来,与我观赏这些花草,赋几阙诗词。”
  刘一重被投入地牢,挨了一通暴打,身上锁了几十条链锁,竟不能挪动半分。这样躺了一天一夜,感觉身体越发虚弱。光秃秃的石牢里寸草不生,夜晚天凉,四壁潮湿不堪,冷麻入肺,阴虱在身上窜动,痒痛不休,难以忍受。刘一重只感觉被封的穴道疼入骨髓,血液也似乎停止了流动。
  他就这样象只棕子般被捆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期间,乔轻楼来看过几次,备言丁小洲已经回京,否则有少主人在此,焉能留他命在,劝他马上交还化血密笈和赤血蛇,刘一重知对方是想占为己有,骂道:“快来杀我,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乔轻楼道:“你充什么英雄,明知我不会杀你,却假装义士,也不怕天下人耻笑。”刘一重道:“你这个奸诈小人。”乔轻楼指刘一重笑道:“你和我是一路货,何必自谦!”
  那一天又没给他饭吃,刘一重只觉得不如死了好。他痛苦地躺在黑暗里,这个龌龊的地牢里扑鼻是腥臭的死尸气味,有时他只感到鼻子里还有点人气,嗅惯了恶臭,不再觉得难受。至后半夜,最是难熬,午夜梦魇,恶鬼缠身,数度惊醒,感觉脖子以下已经不属于自己,浑身酸疼,如万虫叮咬,想痛呼出声,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白净的面皮早已经乌黑雪青,衣衫褴褛,碎布伶仃,加上鞭伤血迹,简直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幽魂。
  凌晨时候,他终于冲开那条独臂的血脉,抓了六只蟑螂、两只蚰蜒,一条蜈蚣,一只甲虫,全塞在嘴里嚼碎下咽,后又抓到一只老鼠,连皮吞食,他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他一边吸着老鼠血,一边阴惨惨地发笑。
  太阳升起来,他听见牢门外响起脚步声,乔轻楼的声音传进耳鼓:“过云,进去后好好劝劝他,喂他吃点饭,不要让他执迷不悟了。”
  牢门开处,江过云提着饭篮走了进来,慢慢站到刘一重脸前。
  刘一重艰难地仰脸看去,见江过云锦衣素裹,长发盘起,显然已经贵为人妇。
  他振动僵硬的舌头道:“你……你……”江过云道:“重哥,我已经嫁与乔轻楼为妾了,你要原谅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刘一重道:“哈哈……好……好啊……那你还来做什么?”江过云道:“给你带点吃的过来。”刘一重道:“无耻乔轻楼,害我命夺我妻,如今又来卖假仁慈,想看我受这怨气,我今日偏不吃他的饭,饿死才好,江过云,我不怪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江过云不禁流泪道:“重哥,你我现在都是不得自由之人,我又何尝不是和你一样受累受辱?重哥,你将密笈还给他们吧,好吗,乔轻楼大人保证放你一条生路。”
  刘一重暗思:“这女人已然变心,竟替乔轻楼说话,她此时装做心无点尘,我应当将计就计,哄她一哄,也许还能活着逃出这里。”
  算计在心,假意犹豫良久,叹气道:“我浑身无力,你喂我吃饭,等身上有了气力,我就将东西交给他,反正我也没了退路,左右一死,不若就相信他一回。”江过云见他答应,欢喜地应一声,从篮子中取出饭盒,一匙一匙喂给刘一重吃。
  饭毕,江过云道:“重哥,你这就将密笈的藏匿处告诉我罢,我去取来交给乔轻楼大人,也好快些放你出去。”刘一重还心存幻想,试探道:“那你呢,和我一起走吗?”
  江过云落泪道:“只怕乔轻楼大人不放我走,我心中实在想和你长相厮守,不如这样,但有机会,我一定逃出来找你。”
  刘一重笑道:“我若是乔轻楼,夺了别人的爱人,就断不会放虎归山。”江过云惊道:“重哥,不会的,他是一代大侠,讲究信誉的。”刘一重狂笑道:“讲究信誉?夺人妻者还谈何信誉?他又怎么配做大侠?”
  江过云无以作答,便只小声哭泣,刘一重道:“你若对我还有些情意,就斩断绳索,解了我的穴道,你我二人杀出去,跟他们拼了。”
  江过云没再说话,起身开了牢门,乔轻楼躲在门后一直偷听,此时捏着江过云的脸蛋道:“罢了,他还真有点骨气,你也尽力了,我晚上会好好奖赏你。”
  刘一重看在眼里,气得咬牙切齿。乔轻楼走进牢房,用脚踩着刘一重的脸道:“臭小子,不识抬举,须怪不得我了。”一招手,进来两个抱着酒坛的人,其中一个扳开刘一重的下巴,另一个便将酒倒入刘一重口中。
  乔轻楼笑道:“临死前,好好享受美酒吧。”待灌完酒,乔轻楼又道:“一个时辰后我来给你收尸,现在我要去享用你的老婆了,哈哈……”一串狂笑过后,牢门关住了。
  刘一重躺在地上,只觉得浑身烫如火炭,五脏六腑都似裂开一般,疼痛难忍,他知道毒酒厉害,怕是挺不过这关了,谁曾想,那火烧之感很快平息下来,竟觉得体内真气流动,极为舒适。刘一重猜想定是赤血蛇的抗毒之力,否则方才就死了。
  原来刘一重练习化血毒功,进展迅速,练到最后关头,密笈中要求服食剧毒才能练成,他情急下将赤血蛇吃下肚中,用毒功化解,可惜还是不能使真气绕行一个小周天,此后便吃各种毒物,还是不能达到目的,性命却有几次差点丢掉,于是内心失望,将密笈扯成碎片。却说人的命运该当如此,你若强求时根本得不到,你若心灰意冷时,命运又来眷顾你,让你有意外的惊喜。
  乔轻楼给刘一重灌下的剧毒正是丁家修炼神功时剩余的毒汁,刘一重命不该绝,真气缓缓流了一个小周天,浑身穴道自解,内力修为竟长了好几倍,面色变得赤青。他略一用力,绳索尽皆崩断,起身至牢门看时,发现牢门未锁,守卫全无,想来是将他当作必死之人了。
  刘一重闯出地牢甬道,沿道有人发现,前来劫杀,都被他杀死,径自杀到乔轻楼家中。那乔轻楼早听到外面喊声,起来穿了衣服,刚绰刀在手,刘一重已踢破门扉冲进来。
  乔轻楼大惊道:“刘一重!你怎么没死?”刘一重狂笑道:“还没取你狗命,哪能死那么快!”手劈一掌,攻向乔轻楼。乔轻楼虚晃一刀,方才行完房事,体力欠佳,只想夺路而逃,闪身就往门外走,哪料到刘一重速度极快,插步上前,挡住去路,又一掌打来,乔轻楼只感觉对方功力大增,急忙使刀劈出。
  刘一重一掌拍在刀面上,乔轻楼心怯,惧怕刘一重勇狠,气力不及,那刀竟然拿捏不住,飞出三丈开外,插在几上。乔轻楼跌退几步,才稳住身子,刘一重又一掌迎面拍到,印在乔轻楼面门上,乔轻楼喷血而倒,半边脸顿时开始腐烂焦裂,伴有浓水流出,刘一重再一掌打在天灵,乔轻楼口中喷出一股腥臭的绿水,旋即毙命。
  江过云赤裸裸躲在床角颤抖不已,抱着棉被遮在胸前哭道:“重哥,你……你终于报了仇。”刘一重近前道:“你有何面目跟我说话?”江过云道:“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刘一重怒道:“废话少说,你可告诉我露露在哪里?”江过云道:“她被许多官兵欺辱,羞愤自刎了。”
  刘一重冷冷道:“你倒好,比她活得舒服。”江过云哭道:“重哥,不要杀我,饶我一次,我愿意一辈子跟着你,做牛做马任你差遣。”刘一重复到几前,拔起乔轻楼的望月刀,回床前道:“不要怪我无情!”看都不看,手起一刀,江过云人头落地。
  他转出屋子,见护卫已全部惊散,来到曹化淳房前,听里面有人道:“曹化淳,死便死了,何恋人生如此?”
  曹化淳的声音道:“杂家也想到人生百年,各有一死,偏偏这作者年少轻狂,自以为是,杂家本是前帝时期的亡灵,却被那痴人作者借来充做一个主要人物,穿针引线,铺垫剧情,妄自延长了寿命,使时空错乱,时间颠倒。”
  那人道:“这都是你名声不好,遗臭万年之故,须怪不得作者。”曹化淳道:“原是如此,愿问道长怎么办?”那人道:“你既然明白,就跟我走罢。”曹化淳道:“一切听从道长吩咐。”那人道:“红尘多可笑,此生最无聊,稀哩糊涂也好,一无所知更妙!本是一根草,不求问世道,人世乱糟糟,何必寻烦恼,千山万水乐逍遥。”随即屋内再无人声。
  刘一重在门外道:“休玩花招,阉狗纳命来。”破门而入,不见人影,搜遍整个房子,也无迹可寻,刘一重觉得怪异,寻思道:“肯定是走地道逃了,不管他,我先离开这里再说。”出门放把火,骑匹白马走东门向恩和堂瓷观而去。
  正急行在山道间,忽地几声巨响,山坡上滚下一堆大石,登时将路封死,刘一重抬头张望,狼烟起处,滚木擂石不断落下,原来是李自成的军队已经攻到此处,正在围困建安,不叫放走一个官兵。刘一重被起义军当成了求援的哨马。
  刘一重座下白马前蹄高举,后蹄力蹬,“嗖”一声腾空跃起,跳过堵路的石头,飞奔而去,好容易出了狭窄的山道,喘息未定,就见两旁山林里冲出一队起义军,包围上来,刘一重伸手夺过一柄长矛,手臂抡圆,矛尖起处,一个士兵捂着喉咙倒在地上,一连杀了五六个人,一个士兵照马屁股一刀,那马悲鸣,纵跃而起,跳出包围。
  刘一重回手一刺,跟在身后的一个士兵胸口冒血扑倒。刘一重策马狂奔,转过一个山弯,又见一队士兵围上来,刘一重马不停蹄,冲上去照着当先一人刺出长矛,那士兵脑袋被刺穿,刘一重长矛往旁边划个半圈,两侧的士兵被逼退,一个胆大者没有躲避,举刀砍来,被长矛卷住,兵刃脱手飞出,人被带倒在马蹄下,活活踩死。
  眼看刘一重就要冲出去,突然白马一个趔趄,前身一沉,卧翻在地,原来是叫绊马索绊倒了。刘一重收势不急,滚落在地,正待站起来,七八柄鬼头刀已架在了他脖子上,只听一人道:“捆了,带上山去。”众士兵将他捆个结实,放在马背上,顺着一条山路直上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