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戟后来在畅园接到狱卒带来的信,准确一点来说,那是颜惑儿的遗书。南宫戟听到后,从凳子上掉了下来,然后踉跄地走到狱卒前,接过他手上的信。
  【上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知君不知。天悯人愿,终托乔木。奈何木拆两枝,挂吾幼女。虎毒尚且不食子,君心何甚豺虎?今日修书,故来决绝。妾本将拟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而今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你我义绝。锦水汤汤,难付妾恨。他朝芳菲开,无须再叫啼。】
  南宫戟去到大牢的时候,东方亓已经在那里了。他抱着颜惑儿的尸体,失声痛哭着。旁边跪着岚影,曹安以及一众宫娥太监。东方亓呢喃着,“惑儿,你给朕回来,回来!朕好不容易找回你,你怎么能再次丢下朕!”
  “把你的手给我挪开!东方亓,你放下我的妻子!”南宫戟走过去,推开东方亓。然后抱起颜惑儿,往牢房外走。“她不是你妻子!朕从来没有把颜惑儿许给你!”东方亓抢过颜惑儿的尸体,并且给了南宫戟一拳。“她的决绝书你没有看到吗?虎毒不食子,你知道她当时有多痛苦吗?”
  最终东方亓抱着颜惑儿的尸体出了大牢,进了风邪殿。东芜有规矩,太后,皇帝,皇后崩殂皆有国师超度后封棺,百官跪拜后下葬皇陵。当嚆矢看到东方亓抱着颜惑儿进入风邪殿的时候,嚆矢问他:“皇上,你抱着这不祥之物到风邪殿,何为?”
  东方亓丝毫不理他,唤来曹安,让他去椒房殿,把静容皇后的凤冠霞帔拿来。他亲自换下她的牢服,换上凤冠霞帔。瞩目的伤痕如同鞭子,每一道都狠狠地鞭痛他的心。他竟不知郭涛这般狠毒,竟敢对她施以严刑,再看她纤细的十指,早已血肉模糊,指甲也掉落下来。
  “惑儿,朕对不起你啊!”他以为,再怎么不幸,她也会活下来,没有他的命令,谁敢要她的命。可他怎么算也算不出,她会自杀!“颜惑儿,你怎么这般狠心,你让朕该拿你怎么办?”东方亓在她耳边细声说。“你还没有穿上朕给的凤冠霞帔,朕还没有迎娶你,你还没坐上朕的凤鸾,当朕的皇后,你怎能再次弃我不顾。”他宁愿看着颜惑儿在南宫戟幸福,也好过如今她香消玉殒,他等了十多年,爱了十多年,苦了十多年,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她了,她却告诉自己,你是我的仇人。他竟然拱手把这个人给了南宫戟,看着她在别的男人身边幸福。
  豆蔻芳华韶,流年老年少。当年梧桐树下打千秋,一树梧桐,红豆换,其叶瑟瑟说相思。玲珑红豆骰,入骨相思深,如今几番多情转薄情,一轮半月,哀愁满,忘川隔岸自不见。
  东方亓衣不解带地守了她两天,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嚆矢跟他:“皇上,皇上既然要让臣超度亡灵,皇上就应该离开风邪殿,皇上你都已经守了两天了,若再这样下去,亡灵该如何超度?”
  最后曹安扶着东方亓回了穹宇殿。曹安从未见过那般憔悴的东方亓,眼睛下凹得厉害,血丝满布,脸色蜡黄,唇干带裂,形容枯槁。曹安让宫女呈上白粥,东方亓看了一眼就把它推翻,离了穹宇殿。曹安跟上去,扶着他,问他去哪里。“谁也不许跟着朕!”东方亓用仅剩的力气说。
  他去了章汨宫,最后也晕在了章汨宫,醒过来时,他躺在颜惑儿躺过的床上。抬头看在屋顶上缺了一个窟窿,他一直盯着那个窟窿,看着蓝天。心想当初对她真狠,竟把她安排在这么一个破烂地方。老宫女端来了水,喂他喝上。东方亓问,他晕了多久了?老宫女回答说,一天一夜了。东方亓自是不理,继续看着蓝天。
  畅园内白灯笼高挂,厅内摆着南宫颜氏的灵位,南宫戟也形容枯槁,身穿缟素,跪在火盆旁,烧着冥纸。南宫戟还记得颜惑儿说,她是南宫夫人,以后她的墓碑上刻着的是南宫颜氏。当时他以为那是几十年后的事,却没想到,竟是如今。南宫戟到最后也没能接回颜惑儿,而她最终在东方亓的力排众议下,葬入了皇陵,谥号:孝献庄和仁温惠端静容皇后。
  东阳殿上,众大臣跪下,除了贺兰容和南宫戟。刑部尚书呈上一份供词,上面写着颜惑儿如何和刺客密谋行刺,又是如何迷惑西菁王子的随从带她出宫,尔后又如何毫发无损地回到宫里。贺兰容说:“皇上,此等卑贱恶毒,工于心计的女子,如何受得皇上赐予的谥号,更何况,她是南宫将军的夫人,皇上怎能封她为皇后?!”
  东方亓一怒之下一手锤了龙椅的扶手,他手上的玉扳指应声碎裂,东方亓冲了下去,拔了南宫戟的佩剑指向贺兰容,“贺兰容,别以为你们在朕背后干的事情朕不知道,今天朕就一句话撂在这里,被你诬陷的,不是你们说的南宫夫人,是颜惑儿,是朕的皇后!。”
  东方亓最后那句话响彻了这个东阳殿,响彻了东芜宫,也响彻了整个东芜。百姓又开始议论,皇上什么时候娶的皇后,那个静容皇后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现在发丧?颜惑儿又是谁?南宫夫人又是谁?祭坛遇刺案的凶手是谁……这些,都随着颜惑儿死沉寂了下去。
  从颜惑儿到“北雪颜”再到南宫夫人,南宫戟拥有的,是完整的颜惑儿。从颜惑儿到北国公主到静容皇后,东方亓拥有的,是开头完美的颜惑儿,尔后的,支离破碎,断肠离恨。从颜惑儿到“北雪颜”到颜惑儿,颜惑儿拥有的,是温柔而又决绝的伤。
  颜惑儿下葬那天,东方亓全程都在。在棺木下穴的那一刻,东方亓从墓边跳了下去,躺在墓穴里,在为她试棺房。东方亓的这一举措吓坏了百官,文武百官纷纷跪下,大呼“皇上!”
  颜惑儿下葬那天,南宫戟没有去。他病了,病得很严重,岚影是这样对祝玉卿和西钥月说的。后来,南宫戟出宫了,住在了城郊的小竹屋。临走前,他去了两个地方,一个颜惑儿生前待得最多的易安居,她的书桌很凌乱,以前他经常笑话她,这么凌乱的书桌,一点都不像是女儿家的书房。颜惑儿每次听了对他耍小孩子脾气,做鬼脸,一笑置之。他翻开颜惑儿的宣纸,练得都是行楷,秀气。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南宫戟甚是感伤,临摹她的字誊写一遍后,又写道: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相见相知不相爱,相爱相守不白头。
  他去的第二个地方,是穹宇殿。偌大的穹宇殿,只有他和东方亓,南宫戟说,我们较量一场吧。然后他们赤手空拳地开打了,真的打了。拳拳到肉,一拳一个痛。打完之后,南宫戟说:“东方亓,这辈子,你欠我的,我欠你的,都还不了。”
  东方亓最后特爽快地回了他:“那就欠着吧,以后用命还。”
  东方亓欠了南宫戟一个恩,南宫戟欠了东方亓和他自己的,是颜惑儿的命。
  南宫戟回到小竹屋的时候,发现屋内的门打开,走进去却没有看到人,茶桌上斟有一杯茶,差还是温的。南宫戟的心忽然漏了半拍,小声地喊了一句:“惑儿?”
  “看来将军还没有接受夫人辞世的事实啊。”说话的人是嚆矢,他从房间里走出来,说。南宫戟问他怎么会进来的?嚆矢说,昨晚夫人托梦与我,甚是挂念她女儿,但黄泉茫茫不见影,请我做一场法事超度你们女儿,她告诉我,在院里的台阶藏有钥匙,怕你想回来的时候,没有钥匙进不来。
  南宫戟后来花了很长的时间在想颜惑儿是个怎样的人。越是回忆,就越只记得好。想回忆起她的半分缺点,可怎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她对自己很狠。所以,她能杀死自己。
  后来,南宫戟还是娶了西钥月,盈妃的孩子也没看到这个乱世,盈妃生下的是死胎,大家以为盈妃会哭会闹,但她特安静,大家说,她疯了。贺兰盼晴后来也怀孕了,生了一个男孩子,贺兰容的地位更是稳固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孩子,将来必定是东芜的太子,虽然东方亓没有,那个孩子,叫东方徵,五音十二律,徵为五音第四阶,古人云:“徵属火,事之象”。徵,事物的预兆。那么,东方徵预兆着什么?
  嚆矢说,新的局面,新的开端。
  颜惑儿死后的一年,也就是南宫戟娶了西钥月那一年,西钥辰他们一行人被放回西菁国了,西钥辰他们被东方亓软禁了两年多,当时东芜的百官上谏说,他这是放虎归山。东方亓一笑置之。
  渐渐地,大家都觉得东芜的国运开始转衰了。东芜的战神闲赋在家,东芜的皇上离宫住颜家,皇宫不像皇宫,朝臣不像朝臣,然后大家又开始唱着那老调:“红颜祸水。”
  这些是颜惑儿死后三年的事,这些事,都发生在东芜。而远离东芜的南国之地,几番动乱几番繁华。这里,是东芜和西菁的交境之地,多得是军兵,多得是战乱,而这些都意味着一点,战争和钱。
  在这南国之地,最繁盛的地方叫姑苏,而在姑苏城里最有名的地方,叫六扇窗,是个唱戏的地方。自古戏子最无情,恰是这无情引多情啊。慕名而来的人自然是多,其中不乏达官贵人,可六扇窗也不是随便接待客人。第一,无权无财之人,不接。第二,无才无德之人,不接。第三,寻花问柳之人,不接。若看官看上了哪位青衣旦角,需附请柬,楼主应允之后才能应邀。这里不是青楼,自不会有青楼女子。可能进六扇窗的人,且不论样貌,那吹弹唱赋样样都是最好的,插科打诨更是不用说。论身段,那每天都是要练的。
  大家都知道,这六扇窗的主人是个男的,可又好奇,怎么会有男的开这样的一个戏馆呢?
  姑苏城里的芙蓉花开得甚好,一年一度的芙蓉节又到了。在这个由纵横交错的河道围成的姑苏城,自是芙蓉花的天下。姑苏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会在芙蓉节的当晚提着芙蓉灯上街,去街上游玩。当晚整个姑苏城灯火通明,盏盏芙蓉。只要是跟芙蓉有关的一切,那晚都会有,都能玩,所以,也少不了那些痴男怨女的事。不过对于姑苏城的平常百姓来说,那晚最吸引他们的,是六扇窗的义演。一饱耳福的同时,也能一饱眼福。
  姑苏城里除了六扇窗,还有一个地方能找到六扇窗的馆主,那个地方,叫临江楼,楼高四层,临江而起,背靠安山,江的对面是东芜,山的背面是西菁。
  “安娘,今年芙蓉节的义演,可准备好了?”说话的人是一为男子,嗓音极为地好听。既如空谷幽鸣,又如水滴穿石般厚重。其容也,面入削,五官玲珑,剑眉星目。其身也,仙风道骨。怎看也不似世间男子。
  “自然。”安娘回答。安娘半挂面纱,身着粉衣绣蝶飞曲裾。虽然继续抚琴。
  “安娘,我最近甚是不安啊?”
  “璆鸣,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天下甚是动乱,你又何来安宁?”安娘停了下来,今天不知为何,音阶都弹错了。或许就像璆鸣说的,甚是不安。为何不安呢?
  “若是这般还好,这个天下,从不太平,若是因此不安,也会习惯,怕只怕,最不是人愿的而已。”
  这个天下,谁又曾遂人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