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从初夏开始,东方亓就会住在颜家,一住就是一季。他每天卯时回宫上早朝,酉时回颜家休息,除了几位近身侍卫和曹安,没有别的旁人。东方亓在颜家从不接待别人,更多的,像是颜家的守护者。三年里,他和南宫戟一个样,南宫戟守着竹屋,东方亓守着颜家,他们都在等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看一轮沉了又升的夕阳。
  “皇上,夜深了,还是就寝吧。”曹安提着红烛过来,提醒东方亓。偌大的颜家,他哪里都不住,就住在阁楼,就睡在颜惑儿的闺房里,他也不动她的东西,也不允许别人动。
  “戟他有传什么消息回来吗?”曹安摇摇头。“南宫老夫人最近越发不安静了,开始与部分朝廷官员联系了。”
  东方亓没有搭曹安的话,他知道祝玉卿的心思,但是,他绝对不会让她如愿,绝不!“贺兰容那边的情况怎样?”
  “丞相今天进宫找兰妃娘娘了,估计是已经知道南宫将军离京的事了。他好像……还派人跟踪南宫将军了。”也罢,贺兰容那个人,东方亓还是知道他的斤两的。“还有,皇上,听宫里的人说,大皇子最近闹着要找皇上。皇上也有些时日没有见过大皇子了,要奴才把大皇子接过来……”
  “曹安,你是糊涂了吧!这里是颜家!”东方亓大声怒斥。这里是颜家,他是下过死命令的,不许外人进来的,所以,即使是他的儿子也不行。
  走了一天一夜,颜惑儿终于回到了姑苏城。可到了姑苏城门却发现大门深锁。守城的官兵在城楼上叫喊着:“来者何人?”
  “姑苏安娘!”
  守城官兵面面相觑,他们不是不知道姑苏安娘是谁,只是,在这个敏感时期,能不能放她进来还是一个问题。守城官兵的头领看了看颜惑儿,然后让人去请示知府大人。很快,杨承志来了,顺带的,南宫戟也来了。杨承志一见到颜惑儿,命人打开城门,把她带上城楼,颜惑儿还没来得及反应,杨承志便让左右绑了颜惑儿。
  “慢!”南宫戟大呼一身。“她有恩于我,杨知府还是看在我的份上,放了她吧。”南宫戟没有看着颜惑儿,说得也很淡,她记得,南宫戟对别人从来都是这么淡的。对啊,她现在已经是“别人”了,不是颜惑儿,也不是南宫夫人了。
  既然南宫戟发话了,杨承志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才是皇上派来主持这样一次案件调查的负责官员。“南宫将军,那六扇窗的馆主要不要放?”
  “馆主怎么了?你们把他抓了?”颜惑儿的语气略显急促,显然,她在紧张。
  “馆主为了出城找未婚妻,违抗本官的封城令,夜半翻城墙,被南宫将军发现,抓回姑苏大牢了。”南宫戟一行人骑马比颜惑儿早到,刚到姑苏城那会正好是午夜时分,南宫戟还在犹豫要不要待天亮再进城,正好发现有人夜半翻城墙,金戈铁马上前想擒拿他,但那人武功在他们之上,南宫戟跟他交手两招后,那人就收招了。那人说:“南宫戟,你终于还是来了。”南宫戟当时听了还云里雾里,把他拿下后,岚影看清他的模样,叫了他一声:“师兄!”
  原来,他就是璆鸣。
  “一并放了。”南宫戟说。人事总是那般奇怪,当年他想找璆鸣救颜惑儿的时候,一直都找不到,现在孩子和颜惑儿都不在了,他又出现了,并且还是自己亲手捉的。
  “安娘谢谢南宫将军。”颜惑儿说。
  南宫戟右手一挥,也就走了。他为什么会跟过来?大概是心里总觉得欠了安娘一份人情吧。南宫戟一行人在官衙落脚,安定下来后,南宫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岚影重新验尸。岚影把尸体剖开了在心脏内发现有一支银针,不长不短,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致命位。
  “看来是一位老练的杀手啊。”岚影取出那根银针,很普通的一根针,寻常百姓家都有,但就要了西菁堂堂武家大将军的命。
  南宫戟唤来杨承志,让他把封城令撤了。一个如此老练的凶手,一个封城令,又岂能拦住他。除非他想留在姑苏,否则,就算把姑苏翻了也不可能找到他的影子。
  “案情发生的,他在干什么?”南宫戟看了看尸体,实在有点难相信,堂堂一位西菁武家大将军,竟这样就死了。这样的凶手,该有多厉害。
  “在看六扇窗的义演。当时安娘在弹一曲《秋芙蓉》。”
  “《秋芙蓉》?”南宫戟有点讶异。然后又说了一句,“不知是安娘弹得好一点,还是盼晴弹得好点。”
  续续断断调难成,喑喑哑哑歌不唱。东方亓带着东方徵走进朝曦宫,就听到贺兰盼晴的琴音,若非亲眼所见,他还真的不敢相信这调不成调,歌不成歌的曲子,是出自贺兰盼晴的手。“太过了。”东方亓说。话刚落下,弦就断了,接着,她的眼泪就下来了。东方徵走过去,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然后吹着她红了的手指,“母妃不痛不痛,徵儿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东方亓看着他们母子,不动。他记得贺兰盼晴说,别对我说安慰话,别问我怎么了,让我安静会,一会就好。好强如她,一旦软语说了,她就坚强不了,她宁愿自己痛着,也不想被别人安慰,至少那样她还可以伪装自己没事,继续坚强下去。可如今,她伪装不了。她伤心,不是因为武灵死了,而是她没了一个毫无怨言爱着自己的人,就像她爱东方亓那样,就像东方亓爱颜惑儿那样,没了那个人。有些人的心,只能开垦一次,但开垦的人,并不是最后收获的人,他们就是这样。武灵开垦了贺兰盼晴的心,但贺兰盼晴的心却给东方亓,纠纠缠缠,了无结果。到最后,贺兰盼晴只记得那年夏天她在东芜的国宴,弹的那首《秋芙蓉》,从此,我们便误了终生。那年她十二,他十五,初见面,终身误。
  你相信吗,在芸芸众生中,终会有那么一个人,初见面,就误了众生。尔后你在别的人怀里天长地久的,念念不忘的,却是那年,那人,初见时的和风细雨。
  那晚,东方亓没有回颜家,他们一家三口在朝曦宫共聚天伦。东方亓就像寻常的丈夫和父亲一样,帮贺兰盼晴和东方徵夹菜,晚饭后,他教东方徵练字,练的是楷体,贺兰盼晴用了荷花煮茶给他们喝。她在想,自己的选择是否是对的,如果她当初选择了武灵,现在这看起来温馨却来之不易的幸福,会不会变得唾手可得了。
  华阳宫内,盈妃坐在梧桐树下跟自己对弈。自从孩子没了之后,东方亓也不来华阳宫了,但是有一天,他绝对会来的——初夏,颜惑儿死忌那天。东方亓会让她坐在梧桐树下的秋千架上,荡着秋千,东方亓会站在她的对面,看着她笑。盈妃说:“皇上,你看我老了吗?”
  “你怎么会老了,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初见时那般美丽。”
  “皇上,我们初见在哪里?”
  “颜家梧桐树下啊。”
  盈妃笑了,笑得很开。东方亓终究是可怜的,为了颜惑儿,把她纳入后宫,颜惑儿出现后,只要他从颜惑儿受到伤害了,就来找她疗伤。好了,颜惑儿又死了,她又当颜惑儿的替身了。可是,她自己何尝又不是可怜的呢?丈夫死了,她委身于仇人,亲眼看着仇人在受尽折磨,也看着仇人如何折磨自己。
  “娘娘,夜凉了,我们还是回屋内吧。”近婢扶起盈妃,回屋内。盈妃如今的身体越发虚弱,御医也请了很多次,药了吃了好几帖,始终不见好,大家都说,这是流产后的病症。盈妃看了看今晚的残月,呢喃了一句,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午后了,盈妃也懒得喝药,都想吃点粥,便让近婢去御膳房准备来着。近婢刚在,她听见了庭院传来一声动静,推开窗一看,是个小孩子,心里想着是哪宫的孩子,回头一想,整个东芜宫,也就只有贺兰盼晴一个儿子了。东方徵长得粉嫩粉嫩,让人甚是爱怜,小手小脚的,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曲裾,犹如盛夏的蓝天。东方徵看到她,向她走来,在窗外对她欠了欠身,“盈妃娘娘好!”
  盈妃看见他的样子,心里想着,如果自己的孩子顺利诞生,也比他大,可能比他更可爱,更招人怜爱。只是,没了,就是没了。
  “你是徵儿吧,到本宫这里来坐坐怎样?本宫这里有桂花糕。”东方徵听到有桂花糕吃,当然答应了。他觉得华阳宫好冷清,没有像他母妃的朝曦宫那样,种满了花,不过他喜欢盈妃娘娘的庭院,因为那里有个秋千架。
  “盈妃娘娘,你这里怎么这么少人的,会不会没人陪你玩啊?”对于东方徵来说,人多就以为好玩的事就多,与繁华无关,与权位无关,孩子,就是单纯的存在。
  “对啊,这里没有人陪本宫玩,所以,徵儿要多过来,陪本宫玩啊。”东方徵吃着桂花糕,点了点头。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责任很大,要陪一个大人玩,帮她解闷,不过心想,陪她玩能够有好吃的桂花糕,好像也没什么吃亏的。要是能玩千秋,那就更好了。
  盈妃注意到他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的一直盯着院里的秋千,问他是不是想玩,东方徵点了点头。后来,她也就带他去玩了。东方徵坐在秋千架上,盈妃在后面推,一开始,盈妃推得很慢,也没怎么用力,东方徵觉得没意思,闹着她说:“盈妃娘娘,推快点啊,你这样不好玩。”盈妃慢慢地加快,也加重力道,东方徵看到自己荡得那么高,自然很开心,不过,盈妃也因此累了,气有点跟不上,带点喘。
  “啊!”华阳宫的宫门传来一声尖叫,而声音的主人正是贺兰盼晴。原来,贺兰盼晴和东方亓今早带着东方徵到御花园玩耍的,谁知道东方徵趁他们不注意就走开了,一路找来,发现他在盈妃这里。贺兰盼晴看着盈妃把他荡着那么高,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就怕盈妃把心一横,把她的孩子就这样摔了下来。
  贺兰盼晴一个箭步上前,把东方徵从秋千架上接过来,恶狠狠地看着盈妃,“以后不要接近我的孩子。”盈妃看到她的眼神,犹如面对什么洪水猛兽般,终究,她西钥晖还是成了一个恶毒的女人。
  东方亓站在华阳宫的宫门外,一直不走进来,在外面看着她们。他冷眼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戏,漠不关心。他也亲眼看着她倒下,丝毫不理会,拥着贺兰盼晴和东方徵走了。东方亓,你是专情的,也是薄情的人,从一开始,你就真真切切地爱上了颜惑儿,所以,到最后你也真真切切对你身边的所有的女人薄情了。
  她的近婢回来看到她后,马上扶起她回房里,然后喂她喝下粥。盈妃看着越来越噪的夏天,天空越来越蓝,日头也越来毒了,让近婢把院里的那只香草搬到房里来,院里太晒了。
  “娘娘,你说这株香草叫什么名字呢?娘娘怎么这么爱它?”近婢不解地问。
  “你忘了嘛,这株香草,是当初让你从颜昭仪偷偷拿来的。”盈妃看着它,眼里浮起了笑。
  “是啊,看我给忘的,后来娘娘还把它一直放在房里呢。”
  对啊,大家都忘了。开始忘了颜昭仪,忘了媚颜草,忘了盈妃,但谁都忘不了,那个叫颜惑儿的女人。时间这贴药,能治愈所有的伤,治愈不了的,也会让伤口结疤,看着疤痕,你会渐渐忘了当初那种痛的程度,你只会知道,你当时真的很痛,可是,你挺过来了,一切,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