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恩夫人反对我说:“你会承认海利是完美无缺的。”
不要以为你把德莱恩夫人已经了解得像德莱恩或者我一样完全了。迄今为止,我对你只展示了她的一个方面,或者不如说一个阶段;也就是说在这一阶段由于一些显而易见的理由,海利成了一种障碍或者一个包袱。在她大发脾气的间歇期,当有人非要占据她心中的空位时,她丈夫总是恢复了原位;在这段空白期里,他和孩子是她谈话的主要内容。要是你第一次看见她,你会认为她是一个十足的贤妻良母,而且心里纳闷海利是不是有一天不在家的情况;要是你猜测他很少这样,你也不会错得太离谱。
只是这些间歇期相距甚远,而且持续时间通常很短;有时,他妻子别处有事,德莱恩就像老大哥似的照看他的大男孩子们和他们的小妹妹。有时,在这些场合——德莱恩太太出国,或去纽波特时——德莱恩常把我带到新泽西山上安静的老屋去过一个星期,屋里到处是海利和德莱恩两族人的画像,到处都是笨重的红木家具,到处都是薰衣草荷包和皮革制品——皮靴啦,皮手套啦,皮箱啦——的混合气味,所有这些芳香气味都从一座住着结实的骑手们的房子的食橱和走廊里散发出来。
他妻子在家时,他似乎从不注意这些家庭画像和古老的家具。莉拉一般对祖先表示一种民主性的轻蔑,从而淡化了自己令人遗憾的出身。有一天,我问起她书房墙上挂的—个面孔严肃、身穿护胸甲和黄皮紧身大衣的老祖宗的名字,她说:“我知道的活着的讨厌鬼就够多的了,哪还有心思去记这些死了的讨厌鬼。”德莱恩很善于虚应故事,冲着孩子们快活地眨眼睛,好像说:“孩子们,这就是给你们的正统的美国精神!那是我们大家都应该感觉到的。”
然而,或许他觉察出了我的神情有点儿不耐烦,就在那天晚上,莉拉打着呵欠上床去后,我们坐在炉火边,他抬头看了一眼身穿盔甲的画像说道:“那是老杜沃德·海利——小哈里·范内①爵士这一类人的朋友,我在一个地方藏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信件……不过莉拉是对的,你也知道,”他诚恳地加上一句。
注:①哈里·范内(1613—1662),英国清教徒,长期国会议员,曾任马萨诸塞总督,后任英国下院领袖,反对查理一世和克伦威尔的护国政体,王政复辟后以叛国罪处死。
“在不感兴趣这一点上吗?”
“在把所有古老的过去都看成死东西这一点上。它是死的。它在我们这里没有用,这正是那个华盛顿的怪人老跟我说的话……”
“华盛顿的什么怪人?”
“哦,一个大个子乡下佬,我在医院时,这家伙对我出奇地好……布尔溪之后……”
我猛然坐起来。这是德莱恩第一次谈起他战争期间的生活。我想我已经摸到了蛛丝马迹,然而它不是。
“你在华盛顿住院了?”
“是的,住了挺长时间。那时候他们不大知道有关伤口消毒的事……可是莉拉,”他带着笑眯眯的固执接上说,“莉拉完全正确,你也知道。现在的世界好些了,想一想从那以后为了减轻痛苦做了多少事啊!”他说到“痛苦”这两个字时,前额上竖起的皱纹加深了,仿佛他感觉到了旧伤的疼痛似的。“哦,我跟她一样相信每一点每一滴的进步——我相信我们正朝着某种更好的东西迈进,如果我们没有……”他耸了耸宽大的肩膀,懒洋洋地伸手去拿手边的盘子,把威士忌和汽水混合斟到我的杯子里。
“可是战争——你在布尔溪受了伤?”
“是的。”他看了看表。“我现在要去睡了。我答应孩子们明天一早上课前带他们去跑步,我得睡七八个小时才感到舒服。你看,我上年纪了,你上来时把灯熄了。”
不;他不愿谈那次战争。
不久之后,德莱恩太太请我证实海利十全十美。她刚刚出门归来——在纽波特飘荡了六个星期——看起来情绪低落,形容憔悴。我第一次看见她嘴角茸拉下来,这是中年人特有的现象,与掉了牙并无关系。“过不了几年她就没有一点彩了!”我幸灾乐祸地想。
“十全十美——十全十美,”她坚持说;然后忧愁地说:“不过——”
我冷冷地应了声:“不过什么?”
“比如和孩子们在一起。对孩子们来说,他就是一切。他把我和我自己的孩子拆开了。”她半开玩笑半抽泣着说。
不一会儿,她又偷偷瞄了我一眼说:“有时他很硬。”
“德莱恩?”
“哦,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不过在商务上——你从没有注意到吗?我想你不会承认的。但有时候一个人就是打动不了他。”我们在书房里,她抬头看了一眼身穿护胸甲的祖先。“他就像那东西一样碰上去很硬。”她指着那凸起的铁东西说。
“不是我知道的那个德莱恩,”她喃喃地说,被这信任搞得很尴尬。
“啊,你以为你了解他?”她半讥讽地说;然后,她又用一种本分的口气说:“我老说他是个十全十美的父亲——他已经使孩子们都这么认为。不过——”
他走进来,而她对他丢下一丝淡淡的微笑就飘然而去,去喊孩子们了。
我心想:“她上年纪了,纽波特有些事使她知道了这种现象。可怜的东西!”
德莱恩着上去和她一样心事重重;然而那天晚上一直到她离开我们,他什么也没说。然后他突然转向我。
“你看,你是我们的好朋友,你愿意帮我考虑一个烦人的问题吗?”
“我,先生?”我说,对“我们的”这一说法感到吃惊。又立即被我的长辈做出的如此严肃的请求镇服了。
他做了一个有气无力的怪相。“哦,别叫我‘先生’;在这次谈话中别这样叫。”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你一直记得我们的年龄差别。好吧,正因为如此我才要问你。我想征求一个还没来得及僵化的人的意见——他跟我的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事实是这样的,我想办法要让我妻子明白,我们得让她父亲来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那张嘴结舌的惊讶样子一定非常惹眼,所以完全可以刺穿他的阴云,因为他发出了一声轻轻的笑声。“哦,是吗——”
我目瞪口呆地坐着。全纽约的人都知道德莱恩对他文绉绉的岳父的想法。他不顾莉拉的家世而娶了她;然而比尔·格雷西一开始就给讲好他不能住在德莱恩家里,老先生可以定期收到一笔数目可观的补贴从而得到些许安慰;他含着泪水常给熟人讲他本人并不责怪自己的女婿。“我们只是兴趣不同,没有别的。海利心底里倒不算坏;说实话他人还不坏。”熟人们为他这种豁达的气度所感动,常常用他最近一笔汇款买来的香槟酒为海利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