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佛山云巢因其山深处巨石裸立,其形皱叠如云而得名。云巢历代都是白渡寺高僧作禅苦修所在,巢旁依石又搭建几处草屋,屋旁牵引潺潺细流,端是个绝妙去处。
  洛离自一间草屋推门而出,见费凡凡依石戏水,便走上前去。
  费凡凡回头见是洛离,喜着唤了声,“洛哥哥。”
  洛离含笑点头,伸手试水,却是十月深秋,溪水冰凉。洛离忙住了手,道,“天气已冷,你这般将脚放进溪水不怕冻着。”
  费凡凡吐了吐舌头,将脚抽出小溪,草草拭净,穿上绵棉花鞋。费凡凡歪着头看向洛离,道,“洛哥哥,你是不是要当皇帝?”
  洛离寻了块石头坐下,看着远方的飘云,道,“要做皇帝么?也没什么好。”
  这段日子,关于先朝皇子的身份,困扰了他许久。从小到大,昆夫子待他如亲生,手把手教他认字、学琴,并将得意非凡的奇门遁甲本领全传与他,可谓意重如山,他原也是把昆夫子当作父亲般,可现在这里的人说昆夫子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臣子,最多也不过是个护主忠心的老臣,一个臣子哪有什么仇恨值得皇家给他操心?只要洛离能重登大宝,便是对臣子的最大体恤了。他不过是温室的兰花一般,从不为身边俗事所扰,心平气和地做一些事,或不做一些事。人又因寒毒染身的缘故,更是养成淡然平和的性子。现如今他是先朝皇子,那意味着他要抛开与世无争的性子,去为先皇,为父亲报仇,还要去争夺原本属于自己的江山,那是不是意味着天下再度染血埋骨,相争缠夺,才能画一个艳阳天出来。洛离以前没有想过太多此类复杂的问题,现在想想也只觉得内心如织了麻团般烦扰。他开始逃避,意欲不去想这些问题。可这里的几位神僧,便是自己身边两人,时常与他说起这些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他只觉要找个地方,好好地静静,身边之人只当他是个平常的人,或当他不存在更好。
  但是一切能如己意吗?洛离不知道,不,洛离心想,我不再姓洛,我姓姬,洛离原不过是先生为我去的隐名,落难民间,暂时离别大宝之意。姓姬?这个姓好吗?是叫姬离好呢,还是爹爹给取的姬少晔?
  费凡凡道,“洛哥哥,我都不敢再叫你哥哥了。”
  洛离奇道,“怎么了?”
  费凡凡撇嘴道,“我以前见到承平公主都叫姐姐的,后来爷爷说与皇室在一起,只可用尊称,不可胡言乱语。”
  洛离叹气摇头道,“凡凡……”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费凡凡再要说话,却见洛再走过来,忙摇手喊了声“再哥哥”。
  洛再上前施礼,道,“三郎,几位大师在云巢相候,我看晦痴、晦悟两位师傅的的样子像是要出远门。”
  洛离点头道,“我这便去。”
  费凡凡跟到洛离后,嬉笑着牵住洛离的手,嘴上道,“洛哥哥。”
  洛离笑着摸了摸费凡凡的角髻,“凡凡也长大了。”
  进了云巢,众人见礼完毕。
  晦悟道,“西夏已是佛家绝地,贫僧也无法在此安心修行,贫僧已决定云游天山。”
  这几日,洛离已知道晦悟正是西夏的国主,原先为太子宫右春坊中舍人,更是甘州节度使李遇春之独子。天下乱起时,李遇春坐拥甘州。左右进言道,天下已变,使府或不趁机登位,以昭大统。李遇春因其子尚在太子身侧不允。后来晦悟陷丧黄泉,被白渡寺神僧所救,送回甘州。便有别国藩镇遣使来朝,并与左右同为进言道,裂土之势已显,或可称帝,天下自当闻风而朝。李遇春信以为真,不顾重病中儿子劝阻,率先称帝,号为西夏。天下闻言莫不唾骂,掀起各地藩镇争战数年。西夏几度亡国,却似有人自中斡旋相助般,数次逃过灾难。不出两年,北汉、陈唐、东陈继而纷纷立国,却因西夏称帝在先,世人多为指责垢污西夏,而不责各国,真可谓抬枪只打出头鸟。晦悟苦劝未成,便起了遁世之心。忽忽数年,李遇春患疾病亡,晦悟忐忑理事不出半载,便弃了这小国皇位。是以,才有前面晦悟与妻子寺院辩法一事。只是这天下的恨,唯女子最为细碎绵长。晦悟的妻子不过三十风华,便守了活寡,眼睁睁地瞧着自己丈夫遁入空门,她怎肯罢休?日日到白渡寺来争闹不休。后见晦悟心志坚定,便将怒恨撒拨开去,先是烧死白渡寺前任方丈玉觉及众内一干高僧十余人,继而下旨焚烧境内寺庙,禁绝一切僧尼佛事。亏这朝野还有些明白的老臣,相劝良久,言道西夏玉佛山白渡寺便似北汉一剑山庄、东陈展府及陈唐茅山一般,有白渡寺在各国诸侯不敢轻诲,白渡寺亡,西夏必遭逐鹿,这才让白渡寺逃了劫难。那晦悟妻子虽说罢手,却也不甘休,派了兵将将山路堵住,又日日鼓吵,甚是烦扰。而白渡寺内既有晦悟,又有洛离这等身份敏感之人,白渡寺僧侣也不去理会山外之事,只将寺门紧闭,做那遁世之修。
  晦悟讲罢,晦痴也道要往南海。
  洛离道,“两位大师一路多加保重。我在寺内待了许久,却也记挂俗间小事,这便也跟各位大师辞别。”
  众僧道不可,洛离却摇首不语。晦慎沉吟道,“也罢,白渡寺如今也非清修善地,殿下可暂且下山他往。”又道,“如今有不少心怀鬼胎之人日日探访殿下行踪,殿下安全要紧,不如还用旧名行走,以免招惹是非。”
  洛离点头。
  晦慎又道,“性执师侄于武艺一途略有小成,当可护守殿下安全。”
  性执在旁执礼答诺。
  洛离原是不愿意多一人相伴,抵不过众僧这意,便也许了。
  众人说走便动身,洛离引着洛再、费凡凡及性执向东南行去。行至山下,见一群兵丁围着两人缠斗。费凡凡眼尖,指着两人道,“洛哥哥,是萼姐姐。那男的,男的好像是什么郡的什么穹。”
  洛离道,“是吴郡的耿苍穹。”
  洛再已上前替展虚萼解围。众兵丁见着洛再,顿时如见着阎罗般,弃了兵器呐喊声,“冷阎罗来了”,拔腿便逃,惹得费凡凡娇笑连连。那日上山一战已是让洛再闻名江湖。
  展虚萼见众官兵逃走,回首瞅见洛离,双眼便似粘在了洛离脸上,眸子里泛出泪光,不得时泪流如溪,嘴角那抹邪笑却荡了开来。
  洛离也笑着走到跟前,唤了声,“小师妹。”
  展虚萼这才收魂回魄,扑到怀里号啕大哭,又拼命拍打洛离胸膛,嘴上嚷道,“我恨你,恨你,恨你……”
  费凡凡见展虚萼拍打洛离,心里一痛,用手捂住小嘴,暗道萼姐姐可别拍坏洛哥哥。只是展虚萼积威已久,费凡凡却也不敢相劝。
  好不容易展虚萼平伏下来,又哭哭啼啼地将离别后的事娓娓述来,嘴上时儿夹杂数句抱怨洛离的话。
  洛离也不回话,只听着展虚萼说。用眼却向耿苍穹问好。
  耿苍穹微笑回礼,当是俩人小情侣初见,任凭俩人说笑,学着洛再、性执把眼看向别去。
  展虚萼絮絮地说了个大概,哽咽道,“卿卿,我现在没有奶奶了,也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姐姐弟弟,没有一个亲人了。”
  洛离爱怜地抚着她的发梢,展虚萼又撒娇道,“要是卿卿不理我,我就再也一个玩的人都找不到了。不许你不理我,你要是不理我,我就,我就去死给你看。”
  洛离道,“小师妹净说些傻话。”
  几人这才一一见礼。
  展虚萼自马上取了一个长匣子,嘴里唱着小戏自费凡凡身旁掠过。费凡凡见展虚萼一来,彻底将洛离霸占住,满肚子意见闹将出来,独个在旁边虎着脸,却惧于她以往的性子不敢上前表露。这时,展虚萼拿着个长匣子,她一眼便看出是把瑶琴,喜的伸手去接。展虚萼围着洛离逗她许久,才将琴递于她,嘴上道,“怎么样?这可是把上好的古琴。你要谢可不要谢我,是我那宝贝四弟千幸万苦才找到的。”说完,又撒娇似地拉着洛离的衣角撇嘴佯哭道,“卿卿,我想四弟了。”洛离自是牵着她的手,以作安慰。
  费凡凡似得了宝贝一般捧住琴,徐徐打开木匣,这琴却比她摔坏的那把瑶琴精细小巧了许多,琴如蕉叶。细细看去,琴背刻有“怜心”两字,题诗曰:“佳人巧笑值千金。当日偶情深。几回饮散,灯残香暖,好事尽鸳衾。如今万水千山阻,魂杳查,信沉沉。孤棹烟波,小楼风月,两处一般心。”并有篆字小印,费凡凡看不懂,递给洛离道,“洛哥哥,这是谁题的词啊?”
  洛离看了眼,笑道,“这真的是把好琴呢。题的词却是前……我朝的一个大才子,叫柳永,字耆卿,这小篆刻的正是他的字,是‘耆卿印记’四字。”
  费凡凡哦了声,又细细把玩着琴,忽奇怪地盯着琴尾道,“这琴尾怎么缺了一角?”她又去瞧琴匣,找出小指头大小的一块断角,断痕处却是新亮。
  展虚萼不好意思地讪笑道,“我昨天累的慌,拿着琴枕头,不小心将琴匣给碰开,琴就,琴就掉到床下了,摔坏了这么一小点点。”
  费凡凡委屈地看了眼展虚萼,又看了眼洛离,捏着断角流下泪珠来。
  洛离上前拿过断角,哄道,“凡凡别哭,洛哥哥有办法给你补上。”
  费凡凡这才转涕作笑,仔细地将琴收了。
  洛离等人沿着黄河古道顺流直下,不多日到了北汉境内,正是黄河缺堤的所在。
  经历两个多月的抢救,黄河堤口已是被堵住,几十万劳工并被淹了家的人在黄河两岸徘徊。每日的去官府固定放粮救灾的地方领些薄粥裹腹,常有饥民争食相斗,饿死许多人。
  洛离沿路走来,所遇都是些明黄饥瘦之人。有南迁的,有讨食的,有卖儿卖女的,有卖身葬亲人的,也有虎视耽耽的。他们甚至遇上一群赤心盟教众在传教,说赤心盟是上天南海观音派来人间救苦救难的使者,入得教会,天下一家,彼灾便是我灾,彼难也同我难,教众彼此相助,共同救灾躲难。这些赤心盟的人倒也不空口说白话,有人加入便施于钱粮,并宣扬教规及观音佛法,倒也引得饥民相捧如潮。
  费凡凡抱着琴指着远处道,“洛哥哥,你快看,有人在欺负小孩。”
  众人看去,却是一群略大些的小孩欺负四个小孩,四个小孩中年纪最大的好似只有十岁,瘦的如竹竿般。那些大小孩围着四个小孩,涂泥巴的,打股屁的,追着四个小孩缩成一团,其中一个更小点的孩子大约四五岁,被其余小孩护在中心,洛再倒怕这小孩被压死。
  展虚萼本就是那种捣蛋的孩子王,见了这乐趣自在旁拍着小手兴奋的大喊大叫,看的急切她自地上拾起一块石子扔向那瘦如竹竿的小孩,看石子击中拍掌跺脚与洛离道,“卿卿,打中了,你看。”
  洛再本来就是穷人家的孩子,原见小孩之间逗玩也没什么,穷人家的孩子都是在这种游戏中长大,却见那中间小孩被其他人压的喘不过气来,只道要出事,想要上前助手。但是见展虚萼在旁兴灾乐祸,他自恃是个下人的身份,要是展虚萼将来嫁给洛离,那也是自己的主子,便强忍住脚步没有上前,眼光流出怜悯来。
  费凡凡此时也见到中间那小孩模样,忙上前喝止,那些大小孩见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也不去理她。费凡凡急道,“再哥哥,你快来帮把手啊。”
  洛再早已忍不住,闻言上前将众大小孩扳开,那些大小孩见这个年纪不大的人周身散着一股暖洋洋的气味,身上的劲力都软了下来,其中一个孩子折抖着腿丫指着那四个小孩道,“他们都是没爹没娘的野小子。”
  “我有爹。”那瘦竿小男孩争辩道。
  被差点压死的小孩却是个小女孩,也跟着后面强声道,“我也有爹。”其他小孩跟后杂七杂八说有爹有娘的。
  那些大小孩又杂七杂八道,“你们都是叫花子,怎么会有爹有娘。”
  小女孩哭了起来,“我不是叫花子,我有爹也有娘。”
  “那你爹娘在哪?”有小孩问。
  有又小孩说,“我看她没有人管的,肯定是野孩子。”
  小女孩更是急哭起来,指着远方一处道,“我爹我娘在哪边。”
  费凡凡忙伸手擦小女孩的眼泪,道,“不哭,不哭,姐姐带你到你爹娘那去。”
  洛再便将其他大小孩赶开。几人跟着小女孩等四个小孩一路走去,却来到的是个坑地,坑地被埋着新土,那小女孩指着地上的土对众人说,“我爹爹娘娘都在这里面睡着。”
  费凡凡立即搂住小女孩哭了起来,展虚萼也落着泪抱住小女孩。
  洛离看几个小孩都几乎光着身子,默然地牵过一个瘦竿小男孩问道,“你的爹娘也是睡,睡在这里面?”
  瘦竿男孩哇地哭了起来,“他们都说我爹娘死了,可是他们明明是被水冲走的。”
  费凡凡已是停住哭,见小女孩朦胧不懂,可怜地松开小女孩,对洛离道,“洛哥哥,我们收下他们吧。”
  展虚萼也道,“是啊,你看他们多可怜啊,我们就收他们做个小厮吧。”
  洛再犹豫地看着洛离,道,“三郎,我们怕没有这么多银两养活许多人。”
  洛离看了眼几个小孩,小孩都可怜巴巴地看着众人,那小女孩小手紧捏着费凡凡衣角。洛离叹气地问着瘦竿小男孩道,“你们还有家里人没有?”
  小男孩都是摇头,另一个小男孩道,“叔叔,我们最听话的,每天只吃一点饭。”
  洛离起身看向眼前的黄河走道,四处都是灾民,四处都写着凄凉。可要说这种天灾算是灾难祸害的话,只不过夺了人的性命。人灾兵祸却是这世上最惨最烈的灾祸,不但夺人性命,更夺人的灵魂,让贪婪、欲望、怀疑、仇恨将阳光普照之处涂的如浓墨泼过般的黑暗。
  洛离道,“收下他们吧。”
  耿苍穹闻言拱手道,“洛先生仁爱。”
  费凡凡与展虚萼搂着几个小孩欢呼起来,洛再也是双眼发亮地盯着洛离,性执早已合什宣佛号。
  众人又要给几个小孩重起名,洛离道,“就以日月星辰做他们的名字吧,以后洛再,你来教导他们。”
  洛再高兴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