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离不耐久寒,没多久身子就虚了。展虚萼不知是否受这些故事的影响,见洛离脚步有些发虚,忙招呼费凡凡将洛离扶进马车。性执运功为洛离祛了寒气,众人已到了桃花坞的附近。
  桃花坞自春未被洛离一把火烧掉至今,沿途还可略见焚烧痕迹。洛离要洛再打开窗帘一角,看着雪花飘舞中的桃花坞,思念回到幼时晨读。经常的,姑姑陪着他学棋琴书画,两个师哥在旁弄枪耍棒;经常的,两个师哥抬着一头野猪,带着头挨家挨户地分上一分;经常的,他做在船上,听着水声,歌声,姑姑喂他一颗莲子肉;经常的,药味透着苦涩,洛离不愿喝药,昆夫子温言笑劝,拿些开心的锁事故事说给他听;经常的……那些生活锁事齐齐如缤雪纷飞般的涌了过来,他的眼眶渐渐湿润。展虚萼此时乖巧了许多,依在洛离旁边,嘴里喃喃地唤着“卿卿”。
  车外马夫吁的声喝止马儿,洛再探头看去,却是到了地面。落在眼前的是数间的草屋,草屋前一名穿着绿袄的女子引着婢女及十来个汉子翘首以待。洛再将洛离扶下马车。
  那女子见马车内探出一个周身暖和和的人头瞧了她一眼便退了回去,过不多时扶出一个人来,眼前一亮,只觉这人丰采雅姿,神色洒脱似不食人间烟火,暗赞了声,抢上前福礼道,“莫不是小叔到了。”
  展虚萼等人都下了马车,众人彼此见礼报名号,洛离才知道是自己未见过面的嫂子,忙问好,又问及易师哥。
  这女子正是司马心琪,在这桃花坞呆了许久,好在不是个心燥的人,安下心来指挥着教众在这里重又建起数间草屋。见洛离询问,福利道,“易师哥传书说事有不顺,要多呆些日子。又说,要是小叔回桃花坞了,让小叔在这边将养着身体,不必挂念外边俗事。”
  洛离点点头,进了屋子,见屋内摆设如旧,宛若出了趟远门般,便道,“难为嫂子用尽心思。”
  司马心琪道,“妾身也是日日听易大哥说起桃花坞旧事。便依着往昔的模样将草屋又重建了起来,中间有不合意的,小叔只管说,我命人再改过。”
  “这也不用。”洛离抚着茶几、桌椅,走进书房,透着窗户看着外面的雪花。山水依旧,人踪却已渺茫。这人世间最不值钱的就是生命,最让人留恋的也是生命。只是生命太过脆弱,或许一片雪花便能让人阴阳两隔。
  洛再进书房禀道,“外面来了个公公。”
  洛离一愣,嘴上道,“请公公过来吧。”
  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太监,似乎不耐寒,冻的直跺脚,嘴上道,“今年的冬天怎么比往年冷了许多。咱家走了这一路,都没给冻坏脚。”
  洛离闻言对洛再道,“将车上脚炉取来。”
  洛再应声出去,老太监摆手道,“哎哟喂,咱家可当不起。这会儿功夫也耽不得,玉华真人还在等着洛郎官呢。玉华真人说了,洛郎官一到蒙城郡地面儿,就让咱家请过去。”
  老太监说罢,连连催促。洛离听说什么玉华真人不得要领,虽说能劳宦官走动的多半是陈唐宫廷中人,但他性子喜静,走这半天了并不想再动弹,道,“公公请了,某性子惫懒,也不认识什么玉华真人,还请公公回转。”
  老太监似被呛了般,伸出食指点着洛离脑门道,“好大的胆子。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布衣白丁竟不听宣诏。莫要谋逆不成?”
  洛离眉头一挑,再怎么静性的人也容不得别人指着脑门威胁。旁边的诸人都是闻言侧目,展虚萼上前扭住老太监的耳朵,拿着一把短匕在老太监颈旁晃悠,笑道,“公公的皮好老,不知道割下来用油喷着吃滋味如何?”
  老太监惊吓的轻轻捏住匕软语求道,“小娘子可要手下当心,千万小心。”大冬天脑门子的汗都惊出来。
  洛再捧着个脚炉进来,不解地看着这一幕。
  洛离这时自不理这个老太监,取过脚炉放在自己的脚下。自从老太监来时,他已是坐在临窗的胡凳上。
  展虚萼哼哼连连地道,“我家卿卿不喜欢你,你给我走的远远的。”
  老太监连声道诺,带着两个小太监连滚带爬的走了。
  旁人都哈哈大笑,司马心琪道,“陈唐宫里差人来请小叔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只怕这老东西回去说三道四,到时多生麻烦。”
  洛离将手熏递与展虚萼,闻言道,“陈唐太子与我有旧,我本想是他来请。这个玉华真人却是没有半点印象,也不用管他。我自过着清静些的生活,不必要那许多的兹扰。”
  众人点头应是,又大略地收拾出房间。
  书房里点了灯,火炉也烧的很旺,整个房间滚动着热气。洛离自双眼复明,最喜的便是捧本书细读,此时也是如此。房内只有费凡凡一个人在拨弄着她的瑶琴,时儿点点琴音,时儿琴音连绵。
  洛再在书房门口道,“三郎,村口来了一群皇宫的人。”
  洛离道,“让大嫂接待便是。”
  洛再应诺,不会儿回转来道,“三郎,是姬小娘。”
  洛离忙出了书房,问,“是洛姬?”
  玉华真人见到洛离流下泪来,道,“愿以为见不着哥哥了,不从想哥哥还是来蒙城了。”
  洛离欢喜地看着她,见她着一身青色棉袄的道袍,头挽着道士髻,面部还是罩着丑陋的人皮面具,手持佛尘,怯生生地站在厅堂,我见犹怜地瞧着他,便似寒天的霜雪般。
  玉华真人拭净眼泪,上前执住洛离的手道,“哥哥莫是傻了么,我是姬姬啊。”
  洛离回握住玉华真人的手,牵着她穿过回廊,往书房走去。
  展虚萼不自从何处窜出来,打开两人相执的手腕,紧紧抱住洛离的胳膊,防卫地道,“卿卿,她是谁?”
  玉华真人含笑仔细瞧着展虚萼,见这个女孩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白里透红,嘴角一抹邪笑颇为惹人注目,心想他身旁怎么有这么个顽皮的女孩子。
  洛离面色微晕,向玉华真人带有解释意味地道,“这是先生的独女,姓展,闺名虚萼两字。”
  玉华真人笑着拉住展虚萼的手,打量着道,“可真是个标致可爱的小美人。哥哥好福气。”又对羞红着脸的展虚萼道,“我是哥哥的妹子,蒙哥哥在徐州相救,让我也姓了洛姓。”
  展虚萼扭捏起来,道,“我知道你,卿卿跟我说过徐州的事。听说你长的极美,人傻傻的不爱讲话,可你怎么当道姑了?又是这么会说话,肯定是卿卿在骗我。”
  玉华真人掩口笑着对洛离道,“哥哥是这样说我的么?”她笑罢,自头上取出一枚凤凰簪,对展虚萼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枚簪子还是皇宫的贡品,现下送给妹子当见面礼。等哪日好妹子与哥哥结成良缘,姐姐再为你们贺喜。”
  展虚萼羞喜的接过簪子,双手挽住玉华真人道,“你是好人。”
  书房门口,费凡凡也是喜悦地看着玉华真人,玉华真人一手牵住她,众人说笑着进了书房。
  待众人坐定,玉华真人对洛离道,“多日不见哥哥,哥哥清减了许多。只是神情还是风采依旧,如玉珠在侧让人不敢怠慢。”
  洛离定定地瞧着她,道,“姬姬,你变了。”
  玉华真人笑而不答,转对屋内诸人道,“我有点贴己话,想借你们的洛三郎一用。”
  众人这才退出,留下洛离与玉华真人俩人。
  玉华真人上前趴在洛离腿膝上,流下泪来。
  洛离仔细捧起她的俏脸,细细地瞅着她的眸子。俩人怔怔地对视着,似要将俩人融化在对方的眸子里般。
  洛离心情有点烦燥。那日与晦痴等人清谈,自己的生父周太子似只留有自己这么个子嗣。可他又惶恐,洛姬怎么会在哀帝陵内?她要是自己的亲生妹妹那该如何地好?
  玉华真人闭上双眼似要将这幕印在自己脑海,半晌睁开眼睛道,“我要出嫁了,哥哥能否再亲手为我摘除面具,给我细细地洗净脸上的污垢?”她见洛离怔怔地看着她,挣脱他的手,直起身子走到窗前。外面的夜印着雪透着朦胧的苍白。她茫然,她绝然,她不知道自己的心该依托在何处才是归宿。自从师父告知她的身世来历时,她便戴上了这个略嫌丑露的人皮面具。她游走江湖,如一只猎食的雪狼,终于抓住了一次机会,她要用这个机会兴起自己的复仇大业。可是,上天行事乖张,自己亲手祭起的“幻血腾妖”竟反噬己身,差点让自己命丧黄泉。是眼前这个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儿救了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儿无意间揭开自己的人皮面具。难道他不知道女人都有自己的执着么?她的执着就是这面人皮面具。她原是要将自己的容颜留给自己的夫君的。当他揭开自己的面具时她的心便醉了,在那一刻她没有仇恨,她只是那么傻乎乎地看着他,看他教自己学字,教自己下棋,还给她说着一些故事传奇。她觉得这个男人是上天送给她的般,她愿意倾尽所有,将自己的感情都奉献给他。她也知道当人皮面具揭开那刻,自己已经将自己的感情泄尽。她的爱本身就那样的稀少,如杯里的茶水,喝完倒尽绝是不会再去续的。可是赵王的插手,唐皇的圣旨像个恶梦般,轻意的支离破碎她的所有幻想和美好。她是可以轻易逃走的,但她的这个男人却经不起折腾,已是为她操碎了心神。她决定留下来应付,也想看看这些大周的臣子们是怎样一步步夺取她姬氏的江山和亲人的。她去了唐宫,见了那个四十岁便老了的唐皇。她忽然有个计划,一个能再兴姬氏江山的计划。她不能不抓住这个诱人的计划,她只能放弃眼前的这个男人,让感情埋葬在灵魂的深处,让时光定格在徐州的初次相遇。
  她叹了口气,似要把这些天的彷徨与不甘都倾吐尽。她突然非常忿忿,为什么父皇只留有自己这么个子嗣在人间?为什么姬氏的生命这般脆弱,一场叛乱竟能将近万人的姬氏宗亲给吞噬?!她要是有这么个亲人,哪怕是远亲,她也便不必承担起那么大的责任,也不必去想着复仇。她就可以挽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如刚才那带着邪笑的小姑娘般,尽情地占有自己的情郎。她怒了起来,姿意地扫碎书房的所有。
  洛离静静地站起来,看着洛姬的发怒,看她打碎房内所有的陈设。他困惑,但他却不愿意去问。他的性子原本就不喜欢多说什么,多知道些什么。何况他知道洛姬摔完这所有,心情也必能平复,也能再开心起来,这就够了。这许多天,这个认的妹妹肯定受了不少委屈,那就让她尽情发泄吧,只有发泄才能暂忘了痛苦与不快。
  展虚萼在外边探了探头,见屋内两人那么沉默的站着,她吐了吐舌头,又隐到夜里。
  洛姬心情平伏下来,郁郁地道,“我要嫁了,只把这个身子嫁出去。”
  洛离方才清醒了般,喃喃地嚼道,“嫁?……”
  “是,嫁。那人看上了我的美貌,要娶我进宫,做后宫之主。他说我长的很美,是用词无法非常的美,美的让人窒息。哥哥……”
  “嗯?……”
  “你觉得我美么?”
  “美?我……”
  “嘻嘻,哥哥这般的人自是说不出那等俏话来。”
  “……”
  屋内一片沉默。
  洛姬幽幽地道,“那日,唐皇宣我进宫,见着了我的本面目。他就迷住了,两眼放出的光能刺痛这天下所有的生灵。他当即想要我,可他怕天下人耻笑。他敌不过这天下人的异色目光。他便下旨让我做道士,说是让我给徐州军民祈福。他妄想遮住天下人的耳目。他四处传扬,说我只不过是被徐州地震无意中震进帝陵的可怜女子,不准别人传言编造我。我觉得他不错,便从了他。”
  洛离看着她的身影,在她的身上见到了自己的落寞。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在这窒息的房间注进新鲜的空气,他只能看着她,用他的目光给她温暖。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眼光是带着哀色的寂寞,他又怎能给别人温暖。
  洛姬又道,“他赐给我道号,叫玉华真人。原想在春季纳我为妃,可他实在等不及,已是定在二十天后的新春初八。那天,他会依蒙城郡农家的礼仪在这蒙城郡皇家行宫举行大礼。他已下旨册封我为洛妃,暂居嫔妃之首。”洛姬流下泪来,泪水打湿了衣领,“他说是哥哥救了我,哥哥姓洛,我自也是姓洛。洛家就是我的娘家,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
  洛离支撑不住,觉得身子虚,就扶着墙徐徐坐下,他的眼越来越模糊,脸上冰凉,似有泪水爬满脸上。
  洛姬走到洛离的跟前,复又蹲下,牵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知道吗,哥哥。我每日睁开眼睛,诺大的宫殿只睡着我一个人,没有一个可以说贴己话的人,宫外朝野也净是些陌生人,我好寂寞,好害怕。我想让唐皇给哥哥封个散侯,朝廷有哥哥喜欢的官,哥哥只当为我,挑一个。那时,我就不会害怕了。我若害怕也可以请哥哥到宫里来说些话儿。我知道哥哥的性子平淡,可哥哥要是怜我,疼我,哥哥便答应妹子这回……”
  洛离捧起洛姬的俏脸,便如捧着珍爱之宝,手在洛姬的脑后轻揉,慢慢地揭下人皮面具。一个精致完美,璨若星辰的脸蛋悠地照亮整个房间,这张精致的脸,娇艳的令灯火暗淡无光。脸上点点泪珠,似灿烂珍珠,滚滑,跳跃。
  洛姬仰着头看着洛离,纤手攀在洛离的脸上,“哥哥善琴,便给姬姬再弹一首吧。就弹那首‘胡笳十八拍’第四拍。”
  琴声渐起,低婉徘徊,歌声断断续续,徐徐应答,和着琴声,缠在一处。展虚萼细细听去,却是歌曰,“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俗殊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寻思涉历兮何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那夜,风雪忽地大了起来,天比往年也冷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