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人走近,但听小灵通千眼在院外嗓音沙哑地道,“老相公,我们莫不会着了贼子调虎离山之计?”
  萧明山吸了香又受了那领头女子一掌,周身软绵绵似要散了骨子般,闻声强撑着对身旁好不到哪去的展虚影道,“快走。”
  身后呯的一声,项易飞将出来,后面跟着的是那个黑衣人,俩人都狼狈不堪,犹自在缠斗。
  院外的人闻听院内声响,心道果是着了贼子的当,抢了进去。却见萧明山与展虚影似受伤般倒在一旁,项易跟那黑衣人打斗正酣,便有几个好手上前助战。黑衣人见来人日多,久战不下弃了项易逃将开去,项易也跟着没入黑夜中。鼎伏山的好手今夜正憋了股火气,怎会让黑衣人轻身离去,放了信号,紧追不放。
  这边,白莫辞与千眼已是进了房间。白日见到的那个黑脸汉子人称黑鬼周三,是明月弓周世通的本家侄子,他带人守在房外,又令人扶起萧明山、展虚影。
  费凡凡仔细地帮洛离整了整衣领,嘴上道,“一大早,萼姐姐带了阿阳、阿月他们去集子上了,说是要买点脂胭香粉。司马姐姐不放心,也是跟了去。”
  洛离点了点头,道,“宫里该来消息了吧?”
  “想必是马车在路上了吧,姬姐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嫁给皇宫很好么?”费凡凡见洛离身上干爽,已是挑不出毛病来,这才满意地放手,又接过洛再递来的脸盆帮洛离擦脸,道,“我以前跟爷爷去皇宫时,刚开始倒觉得皇宫奢华美丽。后来认识承平公主姐姐时,才知道她们都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有机会都想出了宫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洛再在一旁答话道,“我听老人说,人就像是生活在一座城墙里似的。旁人都见着这城墙里的人好,住的是大院,吃的是山珍海味。可城墙里的人看这城外的人心思却也是一样,总觉得城外的人住的舒服自由,吃的是野味珍奇。依我说,最好的还是自己内心的想法,你觉得这般的生活好便这般的生活便是,没有必要拿旁人的眼光和标准来与自己衡量。”从情感的角度,他是一直倾向费凡凡与洛离在一起。他总觉得费小娘不但活拨开朗,又与洛离共患过难,是最适宜做自己的主母的。更何况费小娘似更懂得照顾洛离,更懂得洛离的心事。他自问是不喜欢展虚萼的。展虚萼性子娇惯独占,有她在一时,不但周边旁人都被闹的鸡飞狗跳,便连洛离也得不了一刻安宁。他是看不惯这种性子的,但他也谨守自己做下人的本份,不该说的话绝不说半句,不该有的举动也绝不会有半点。只是在日常交往中有些区别,对费凡凡礼敬之余,也是能说些话语;但见着展虚萼时,除了仅有的问安外,其他的便是多说一个字也不愿意。
  洛离拭过脸,与三人又吃了点米粥,道,“阿再的性子愈发的沉了,比我还要沉了许多。”
  费凡凡也是笑道,“再哥哥现在能一个人站在角落站上一整天,你要是不留意,还真不知道旁边站着个这么个人。”
  洛再不以为意道,“我现在学阴阳大悲赋似颇有心得,有时候难免入了进去。”
  众人说话间,走进一个赤心盟的教众禀道,“洛郎官,宫里来人接了。”
  洛离道,“我马上便来。”见洛再出去应答,叹了口气,对费凡凡道,“我原是不喜这些世俗之世。这回却要卷入是非之所。但愿明师哥早些回来,我也便轻身许多。”
  费凡凡命下人收拾走碗筷,取了琴萧,道,“洛哥哥可千万别这样想,以后你若是重做了皇帝,这天下百姓都要靠洛哥哥管了。”
  洛离摇了摇头,心下略觉烦燥。前日洛姬来寻他,前因情由都已是往事落花流水,但他对洛姬不忍,又有些情愫,便许诺了洛姬出仕为官。
  第二日太监来宣旨,让他进宫面圣。他没拿定主意,又想起自己的明师哥对洛姬的那份情愫,只觉得这般去了有莫大的亏欠,既欠洛姬又欠明师哥,便拖了一日。晚上洛姬又亲自过来,与他叙话,倒也没提进宫面圣的事。只是早晨天才亮,宫里便传来话,道是皇帝今日将派玉辇来接。事已到这份,便也由不得自己了。
  洛离唤过洛再,吩咐展虚萼要是回来,让她们自行留在坞内,他最迟晚上回来。
  洛再不放心,要跟去,被洛离阻了。洛离只带了费凡凡一人上了皇辇。
  晌午的时候,两人才到了行宫。
  蒙城郡的行宫应是建于周宣宗时,南方天气较暖,又得山水之秀。宣宗朝便建了行宫,每年夏冬两季都会过来小聚半月。
  行宫皇家气派自也不必一一表来,亭台楼榭,溪水假山,尽得了天地之华。洛离跟着宫里太监转了半会,来到一大殿,上书清华殿二字。殿外早有太监相迎,见着洛离,又引着洛离走进一个暖阁。暖阁内洛姬依旧身着道装,正笑吟吟地坐在胡席一头望着洛离,眼里有股欢喜。她旁边坐着个才不过四十年纪便如六十老翁的汉子,汉子身着丝绸宽袍,头绾学士巾,正是陈唐皇帝陈武觉。旁边又有承平公主在座,公主坐的离众人稍微偏些。
  洛离才跨进暖阁便闻到一股奇香,心下略微不喜,脸上平静如常,拱手做礼道,“山野小民洛离见过皇上。”
  玉华真人忙向洛离打眼,示意他行跪拜礼,洛离也不理会。
  玉华真人笑嗔道,“皇上,你看看吧,我说我哥哥是那受不得宫中俗礼之人,你偏是让他来受这委屈。”
  唐皇笑对诸人道,“朕素闻真人言及其兄长有先秦遗风,今日一见,当真是袖拢清风,骨若松竹,小小年纪便有竹林贤者风采。朕当也不学这世间俗人,便允你以后见朕均可免礼。”
  洛离拱手为谢。玉华真人掩口一笑,如春风吹入冰山雪海,顿将唐皇等人看的目瞪口呆,玉华真人道,“若非皇上圣明,这江山治下又怎会出来如此人物?”
  唐皇顿如饮佳酿,迷笑点头,眼角的皱纹如湖水般折叠开来。唐皇捋须道,“洛家小郎官,朕封你作二等逍遥侯,食户千顷。嗯,再兼领亲勋翊卫羽林右厢营副郎将,以便出入宫廷。”
  洛离领旨称谢。
  唐皇道,“某膝下仅余一子一女,女儿承平颇喜音律。这孩子听玉华真人说有此等哥哥流落民间,便吵着要来一看,不知平儿看的如何?”后面的话是对着旁边公主所言。
  公主闻言脸色嫣红,不依道,“父皇便知道编排孩儿。平儿常听真人提起兄长时言兄长善琴,这才过来一观。”此时在宫中,她早已除了遮面之物,却是个二八年华的女子,面容皎洁,素面淡妆,却也光彩鲜亮。这当儿,洛离早已闻出那股异香来自公主身上。
  公主瞅了眼洛离,见此人行云流水,淡若泉溪,周身又飘逸些许寂寞孤独,便似群芳间缀一梅花般,开口赞道,“见其人便已闻琴音雅致。玉华真人这等样的绝世佳人,兄长果真也是仙采风凡。”又落落大方向洛离福礼道,“小女子略知琴音,偿听真人言郎官善琴,不知可否与琴道略作清谈?”自从玉华真人要嫁与唐皇后,承平公主已是对她略微疏远,俩人也便少了些亲昵称呼,只以宫廷礼节相待。
  唐皇闻言道,“好一句,见其人已闻琴音。不如平儿与逍遥侯趁此雅兴比试比试。”
  玉华真人忙道,“公主可不许出难题。”
  承平公主福礼道,“真人放心,不过是寻常弹琴谱曲。”又对洛离道,“我们可作两场比试,其一曰闻琴吟诗,其二曰以诗谱曲。不知洛郎官有否指教?”
  洛离见玉华真人眼含鼓励,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暗想也罢,既许了姬姬,便与这些人虚与委蛇罢了。点头道,“这是当得,便如此。”
  旁边,已有宫女放好瑶琴,又重新焚了熏香。
  承平公主起身走到琴旁坐下,道,“那便由平儿先献丑了。”
  玉华真人有心让洛离在唐皇面前表现,道,“哥哥,公主现在要抚的琴却是一把好琴,哥哥莫若去看看,能否道出名号来?”
  唐皇点头道,“正是,正是。”
  洛离应声走到承平公主跟前,鼻面的异香更重,似还夹着一股的狐臭,他愕然地抬头看了眼承平公主,见她正脸色紧张地盯着自己,便点头笑了笑,低下头仔细瞧了瞧琴。他见琴为仲尼样式,面涂以黑漆,间杂红、黄二色,弦下蛇腹断纹,凤沼系彩带花絮。琴体红木雁足,呈五角星形,侧面雕成卤轮状,足底精雕细纹,翻过琴身,腹背凤字呈祥。洛离叹道,“某幼年偿闻先生言先秦有乐师师旷,作梅花落琴传于世,不想今日得见,实为幸事。”
  承平公主没有在洛离脸上看出厌恶的表情,长吁了口气,闻言对唐皇道,“洛郎官高人雅士,一语中的。平儿未比琴,便先输了三分。”
  唐皇抚掌笑道,“确是风骨不凡,卓而不群。朕得一琴师。”
  玉华真人美目注视着洛离,娇嗔道,“皇上是否定要夸晕我哥哥,好让公主赢琴。”娇态方出,唐皇再入迷色,只觉美人倾城,以国许之也不为过。
  费凡凡因爷爷“佛手”费通身份,常出入王宫名家,与承平公主等人自也是相熟,闻听洛离言语,走到公主跟前,伸手抚摸琴沿,疑惑道,“洛哥哥,谁是师旷啊?这琴长得很像师旷么?”
  众人闻言乐得大笑起来。
  洛离也是莞尔,道,“师旷是先秦晋平公宫内乐师,善听音奏乐。传说晋平公铸造新编钟,乐师只听音便知编钟音律不准。据说他弹琴,奏清徵,玄鹤闻声起舞;弹清角,便能飞沙走石,周边长旱三年。师旷抚琴无数,唯只有一把梅花洛传于世,后为秦宫收藏,秦亡后便流落民间。”
  承平公主也是连连点头,道,“前年我央父王举办琴剑大会,以求名琴,恰有江阴士子献琴,方才得之。”说罢,见众人已回座坐定,便道,“平儿献丑了。”她伸出双手试了试琴音,手指微按,琴音跌宕而出。
  唐皇食指轻叩几岸,半依榻上迷恋地注视着玉华真人,时儿回目自承平及洛离身上扫过。
  玉华真人依几美眸轻合,周外境物似若未见,却又暗自注视洛离。
  洛离垂坐席间,喃声和着琴音,又时时指点费凡凡虚按琴弦。
  曲音中众人似浆游幽溪,溪旁左右参天古树猿啼鸟鸣。进得溪头,又有泉水潺流,峡泉声咽。山清水幽,众人感同身受。清幽中却透有几许愁,愁似佳人难寻,知音难求。曲毕,费凡凡合掌惆怅道,“洛哥哥,我不知何时才能学成承平姐姐的琴音。”
  承平公主俏目带笑,起身福礼,道,“让洛郎官见笑。”
  唐皇见女儿琴音精湛,自是喜悦,连连夸赞,又道洛离道,“洛爱卿可否得佳诗?”
  洛离躬身答道,“公主琴音发乎心流乎指末,堪称琴律大家。某不才,只得琴曲歌辞,并无诗词可出。”
  承平公主忙道,“请洛郎官谱辞。”又唤来录事女官,备纸研磨。
  洛离取过费凡凡的琴,略一停顿,抚琴轻弹,弹的却是承平公主刚才所奏琴音,嘴内吟唱道,“依着拂彼白石,弹吾素琴。幽涧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张清。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中见愁猿吊影而危处兮,叫秋木而长吟。客有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乃缉商缀羽,潺湲成音。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幽涧泉,鸣深林。琴调秋些,胡风绕雪。峡泉声咽,佳人愁些。”
  曲才起,承平公主伏身录辞,待洛离吟至“心寂历似千古”,笔下一松,再也录不下去。只呆呆地看着洛离,只觉我心似他心,他意知我意。一时宫廷孤寂,如风如烟,飘落不知何处。清泪敷面无所觉,但恨不得早相见。到得后来,一句“佳人愁些。”承平公主闻声长叹,声色清幽。玉华真人斜眼望去,眼内一抹妒色,转儿换作叹息,幽幽对唐皇道,“妾身孚才听闻公主弹身,只见幽林溪涧,如寒冬复春。不曾想,琴音配词,原是这般低沉哀怨。公主自幼体质特异,忽忽十八载却也是难为她了。”
  唐皇也是眼露怜惜,问承平公主道,“平儿要些什么赏赐?只要说出来,父皇都依你。”
  承平公主望向洛离,转对唐皇行宫礼道,“孩儿不敢求赐。只是平儿自幼喜琴音,一直为未能遇上名师叹息。不意今日得闻洛郎官雅音,若蒙洛郎官指点一二,平儿已是欢喜。”
  唐皇正要说话,玉华真人道,“这怕有点不妥,我哥哥既是臣子,为人又清幽不好俗礼,怕无意间冒犯公主,有失皇家容颜。”
  唐皇摇手道,“哎公主可以师礼待之。不过洛妃之言也甚在礼,孤男寡女徒惹朝野议论。不若加封洛卿家太子少保,可在教导启儿音律之时指点承平。”
  玉华真人闻言复有笑道,“皇上好主意。只是我哥哥升官太快,怕朝野议论。”
  唐皇笑道,“无妨,太子少保不过教导太子琴律,是为尊荣,并非实职。”
  承平公主闻言向洛离福礼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洛离本要拒绝,却被玉华真人与唐皇三言两语下了定论,只好应允。
  唐皇又道,“这闻琴吟诗洛卿卿自是大胜,后面一比也便罢。但不知可否以诗谱曲,为孤谱一凤求凰喜乐?”
  洛离看了眼玉华真人,应道,“小民才疏,急切间难寻妙句,倒寻得一首诗词献与真人。”
  唐皇道,“哦?甚好,你便将诗谱以曲奏唱与我听。”
  洛离点头应是,且弹且唱,词曰,“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间。”
  玉华真人闻词美目泛彩,忙令记录官记下词曲。
  众人又述了些诗词歌曲,门外太监来禀道,“行宫外有一民间女子争嚷,说是萧郎官的亲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