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侯府,一片喧闹,花明、周世通、成又亮等人豁然在坐。
费凡凡半个身子伏在费通身后,边揉边捏边娇声憨语哄得费通老怀大笑。
坐在右首之次的花明见众人见礼叙旧已毕,起身自怀里取出一封信恭敬地递与上座的洛离道,“这是老相爷密奏。我等临行前,老相爷嘱托我等,如今蜀川局势渐明,让我等早日护送主上前往益州主持大局。”
洛离接过信函,心里暗叹了番,我所愿不过是一壶酒,一方琴,一本书,却偏偏要卷入权势是非,逃也逃不掉。
洛离展信细读,眉头皱了皱,又略显尴尬地瞥了眼坐在左首的柳初蝶。
花明在一旁看了,忙笑道,“婚期暂且还未定,一切等着主上回益州再做定夺。”
展虚萼正在旁边与姐姐跟柳初蝶说话,双耳却一直留意洛离那边情况,闻言回头问道,“卿卿,什么婚期啊?”
洛离更是尴尬,收了封,掩饰地笑道,“没什么。”
花明等人也是呵呵陪笑,不再言语,心下都想这个展三娘倒是对主上一片痴心,若他日主上登了大宝,她的家世倒也勉强配上一殿偏妃。只可惜性子太过顽皮,这正宫万万是坐不得的。
萧明山也跟着起哄忙要拿信看,又问是什么,被洛离扫过来的眼神给止住。萧明山莫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又挤挤眼,意思是让洛离私下跟他说。洛离微一晗首,也眨了眨眼,表示没人时自会跟你说。
展虚萼见洛离与萧明山两人间小动作很多,狐疑地看着萧明山,又看向花明等人,又上前想抢过洛离的信,却被洛离早一步收到怀里。展虚萼本想撒娇硬抢,无奈厅内众眼都笑话似的看着她,展虚萼只好就势抓住洛离的胳膊,偎在旁边。
柳飘风摇头叹息地看了眼展虚萼,又转脸看了眼自己的妹妹,露出安慰的眼神。
柳初蝶眼观鼻,鼻观心,当眼前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无关。
厅内气氛绮丽,门外家丁报道,“外面有个宫女指明求见三郎官。”
萧明山看了眼洛离,“请她进来。”又低声取笑洛离道,“不会是公主亲自来访吧,要不要我们出去迎接番?”
待在洛离旁边的展虚萼瞪了眼萧明山,捏在洛离胳膊上的手更是重了许多。洛离痛的呲牙,拿眼看萧明山,怪他多嘴。
萧明山摸了摸鼻子,却见家丁还站在门外,笑问道,“怎么是不是对方让三郎官去亲自迎接啊?”说话间得意地瞥向洛离,展虚萼拿萧明山没有办法,只好下手更重,拿洛离的胳膊宣泄自己的不满。
家丁嚅嚅道,“那个宫女神态奇怪,抱着一把断琴,手上还拿着一张血纸,管家不敢放对方进来,故命小的来禀报,请二郎官定夺。”
萧明山哦了声,暗自纳闷,嘴上道,“请她进来吧。”又用眼看洛离,询问怎么回事?
洛离自是不知道,回了个茫然的眼神。
不多时,宫女走进来,却是小欣。
小欣神态萧落,举止机械,抱着的正是承平弹断的瑶琴,捏着个血纸走进大厅,双眼无神地扫了眼众人,见到洛离,眼里才略有彩色,伸出血纸道,“公主让我来还你的琴谱,公主还让我传几句话给洛郎官。”
站在洛离旁边的洛再见小欣眼内露过一抹奇怪的神色,忙抢先一步上前要接血纸。
小欣却是捏的紧紧的,只看着洛离道,“公主说让奴婢亲自将琴谱递还洛郎官手上。”
洛离费解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展虚萼似乎有些紧张地捏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示意洛再退开,走上前接过小欣的血纸。
小欣却未松手,眼里的神色更加浓厚,嘴上道,“公主让我传几句话,你过来,我告诉你。”
洛再在旁急忙示意洛离不要过去,洛离略一犹豫,还是将身子凑过去。
异变突起,小欣蓦然松了抓着血纸的手,自断琴处抽出一柄极短匕首,没脑的扎向洛离的小腹,厉声地尖叫道,“扎死你,扎死你,扎死你……”
突变只不过电光火石间,洛离凑近小欣时早已暗运真气,足下运起“逆水行”,故而匕首来刺,洛离虎腰转了个奇怪的弯,人脱离了小欣刺杀范围。旁边洛再也早是暗神戒备,洛离虎腰转弯时,洛再的手已是转到洛离腰下,准确无误地抓住乱扎的手,同时飞快地制住点住小欣,点了穴道。
众人这才发住一阵惊呼,站了起来。
萧明山心有余悸地打量着被众人围到一起的洛离,不忘取笑道,“阿离逃跑的功夫显然是天下无双了。”
洛离叹息地摇头示意众人,自己并无受伤,看着半丈开外的小欣。
展虚萼上前狠狠踹了小欣两脚,气道,“你敢刺杀卿卿。”又要打骂,被洛离唤住,展虚影上前拉开展虚萼。展虚萼犹自不甘心地啐了小欣两口翠叶唾液。
洛离上前要扶起委顿地上的小欣,小欣狠狠地盯着他,如一匹随时要暴起的饿狼。洛离只好松开手,走回座位,示意洛再解开小欣的哑穴。
小欣立即脱口大骂,又厉声道,“我恨不能亲手替公主手刃你这人面兽心的狗东西。你且莫得意,我小欣即便化作了厉鬼也定要生撕你这薄幸郎。”
洛再已捡起断琴和血纸,递与洛离。
洛离接过断琴方才吃惊地站了起来,犹自不信道,“梅花洛琴?”心里隐约生出不好的念头,惊疑不定地看向小欣,“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小欣连连冷哼。
洛离又展开血纸,细细地看了半晌,见是早间太子托自己递与公主的琴谱,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萧明山问道,“写的是什么?”
洛离递与萧明山,困惑道,“是一张很平常的琴谱,早上我去东宫时太子托我递与公主。”
萧明山小心翼翼地接过琴谱,旁边洛再说道,“没有毒。”
萧明山不解地正反看了看,道,“这上面的血凝聚未干透,四周血迹斑点,显然是不久前激愤状态下吐出。可这琴谱有什么奇怪的?”便问小欣,“你是公主身边的侍候宫女?”
小欣依旧冷哼。萧明山怒拍桌子道,“你这女子怎么如此不晓事?光天化日下莫名其妙来我府上行刺却也罢了,如今事涉公主,又倒底发生何事,你还不快快地说出来。”
洛离让洛再将小欣的穴道都解了,正色道,“我与公主有师徒情份,与公主相别已有一年未见,今日初到建业必然是要探望公主。想必你也清楚,早间在公主宫外等了许久并未蒙召见。现下却见公主断琴及血谱,你若是一味蛮横,不肯说出其中曲折,又如何让我等心服?”
小欣盯着洛离,见洛离诚恳地看着自己,略一寻思便将早间的事情细细地说了,未了忿恨道,“我家公主这一年来朝夕思念你这薄幸郎,才一见你这琴谱便含恨而殁,不是你杀了她又是何人?”
众人都吃惊地站了起来,看向洛离。
展虚萼听闻承平公主死询也面上带有同情的唏嘘,与费凡凡黯然落泪地抱在一起,两个女孩与承平公主相处时间颇长,关系最好。
洛离取回琴谱,又细细地瞧了,还是不能理解,便将早间见过太子的情况说了。
萧明山摸着下巴颌道,“这琴谱很古怪么?或者说了些什么意思?”
洛离盯着琴谱摇头道,“是一首很平常的宫谱。”
“公主死前反应这么大,竟会是首平常宫谱?”萧明山不解地接过琴谱,他是个曲盲,看这什么商那什么宫的也是不懂,又传给众人看。
传到柳初蝶手上,柳初蝶道,“此曲出自昌大家之手,前朝时颇为流行,后被宣帝收入宫廷,从此在宫内流唱。”
“昌大家?”萧明山诧异道。
洛离点头,说道,“是宣帝年间颇为有名的一位艳妓。”
“不会吧?一个死了多年的女人的谱子会杀死公主?那这谱子喻含了什么意思没有?”
柳初蝶坚定地摇头道,“前朝词曲多走软调或阳调,唯独此曲开了一代新潮,打破软阳经纬分明的陈旧陋规,中间再辅以一段长萧,与当时人耳目一新,方成大作。只是此曲仅叙初春洛阳繁华,感叹人生有时,当知时惜时。并无异常之处。”
“这个就讲不通了。”萧明山看向洛离。
费凡凡在旁问柳初蝶,“那个昌大家是什么样的人?跟师旷一样有名吗?她怎么就能做出这样的曲子来?”
柳初蝶欲言又止,看向洛离。
洛离叹了口气,“这个昌大家倒是个可怜的人儿。”洛离停顿了下,似不知道如何措词,“据说昌大家原是童养媳,与丈夫成亲一年后,丈夫出海做生意,三年未有归期。昌大家日夜在家盼丈夫归来,却被公公及小叔先后凌辱,昌大家忿而不敢言,只身逃难,只盼丈夫归来为自己作主,岂料公公及小叔为恐奸事败露,勾结山匪将昌大家卖入青楼。其后,昌大家一边卖笑,一边盼望丈夫能救自己于冰山火海。五年后,昌大家竟凭一手好琴艳名名动京城,其丈夫正好自海上归来,千金买欢,不想招来的当红歌姬正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两人叙清前由往事,那丈夫却指说昌大家既受公叔相辱,又岂能苟活世间?硬生生将昌大家羞死在当晚青楼妓院……”
众人都是“啊”了声,大为叹息。
月青抱着胳膊道,“这世间,凭甚么如此可恶,净非让我们女子承受这许多的罪业?实在令人不甘心。”
萧明山坐回椅上,叹息道,“原来如此。”心下揣摩着又恼怒地拍桌站起来,道“这人的心肠怎么这么狠,亏我还想着保他帝业。”
若知道承平公主自幼受宫廷礼仪,人伦教防深入骨髓。承平被自己的亲哥哥奸污后便已羞忿欲死,只心里还惦记着个情字,不肯就此撒寰归西。这情、羞交织,日夜身心煎熬,早已形销骨立,生机只存一线。正好洛离归来不知建业状况,太子取巧假借洛离之手将此琴谱传给承平。承平知自己心上人平安回来,又记惦自己,心里生出大喜,复又得到此琴谱急欲弹奏,可心的盼着远处的洛离能由琴知心。可这琴谱来龙去脉对于一个痴琴的人来说最是熟知不过,她才弹两曲,心内便记起一人,细细地捧谱观看,当是洛离知晓她的那些乱伦羞忿之事,借琴谱指责于她。她本已羞惭在心,日日用水漂洗自己的污垢都不能够,再被心上人指责,顿时生出大悲。大喜大悲同时交结于心,心血强压不住,吐了出来,终是断了她的一脉生机,活活悲忿而死。
洛离犹不敢置信地问道,“怎么会?难道……”洛离的脸色数变,站起来哀怒地看向萧明山。自己同生共死过的好友不但行如此禽兽之事,还借朋友友谊将亲妹妹残害,洛离实不敢信,更不能信,牙齿咬的吱吱作响。
柳飘风更是猜透其中关键,摇头叹息道,“堂堂储国之君,竟会做出这等丑恶之事?”
花明收扇讥讽道,“跳梁小丑沐冠而猴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展虚萼见众人自说自话,竟不再提昌大家的事,心里焦急难耐,便问道,“昌大家后来怎么样了?”
柳初蝶见展虚萼还要缠洛离问昌大家的事,便拉到一旁,轻轻地说道,“昌大家自然是死了。倒是与昌大家一起落在红尘中的一个知己仗义出头,凭着昌大家的这首成名作告通了御状,平了昌大家的冤屈,将那一家泥猪癞狗之人绳之国法。昌大家的成名琴谱也由此被宣帝收入宫廷。”
萧明山此时早已肯定地对洛离道,“去年秋时京内街巷就传言太子凌辱公主一事……”说到此脸上却一黯,想起太子与宫中另一个女子间的传言,只觉胸内且酸且痛,生出杀掉陈启掳走那女人就此流浪江湖的荒谬想法。
此时,一直未说话的小欣已是明白其中因果,脑内闪过那日暴雨时太子暗闯暖池污秽公主一幕,更是深信众人未言明之语,顿觉手脚发软,气的浑身颤栗,继而强站起来,控制住颤抖,道,“奴婢刚才鲁莽,任由洛郎官处罚。”又道,“公主对洛郎官的情份,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原不该问,只是公主独……独自一人在……黄泉上寂寞,奴婢,奴婢便代公主问一声,洛郎官是否喜欢我家公主?”
此话一问出,众人都看着洛离。洛离不知该如何回答,与公主相处三四个月时间,深觉公主心性与自己颇为相符,又都栈恋琴道,甘守淡泊,故引为知己。这才见面没多久,就大违常性出言直询她的狐疾一事。但欲说喜欢,他便连是否喜欢展虚萼都把握不准,又岂能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下意识地道,“我……这……”
小欣见他吞吞吐吐,急恨道,“我家公主便是死也念着洛郎官,难道洛郎官对我家公主一点情份也没有?好,好,也罢,也罢,天下男儿都是这般薄情寡义。”
小欣后退几步转身向厅外跑去,众人以为她要离开。小欣一头撞到门框上,血花溅落,众人一声惊呼,忙抢了上去。
洛再上前抱住,对洛离摇头道,“我只能勉强为她吊住一口气。”
洛离忙抓住小欣,又接过柳初蝶递来的药丸塞进小欣嘴里。
小欣缓缓醒来,脸色黯灰,挣扎道,“我要死了么?终于可以去见公主了。我自幼就跟在公主身边服侍的,公主现在去了那里,我自然是要跟去的。公主是万金之躯,怎么可以身边没有人照顾。”又抓住洛离的手道,“公主临死的时候说了许多话,我知道她这些话想了好久好久,这些话公主都是想当你面说的。可是公主现在说不了,我是她的宫女当然要奉命传话,要不公主见到我,问我有没有告诉洛郎官啊?我说没有,那可是杀头的罪。”
小欣渐渐地面色红润,带有一抹奇异的亮色,不等洛离询问,续道,“公主说,我不愿与粉蝶沾花拈红,我不愿与百花斗艳争宠;命虽薄心偏高只恋情浓,怎甘愿任春风拂西拽东。良人啊,灯前欲语抚琴音,琴中叙说我深情。心有归属本无所求,一生到此愿把情放纵,却怎未能够成行?天残阳人残阳心坠残阳,思过去想以往满怀沧桑。痴心傻意羞羞讲,临死方敢与尔道心肠。明知君心不是我心,我心却只有君心,只为着难释难解的那个字,那个字……”
小欣似后力不继,声音越说越弱,勉强说完话,身子弱了下去,双眼渐渐闭上,蓦地张开眼,紧紧抓住洛离的手,“仇……仇……公……”
洛离双手抓住小欣,已是流下泪,闻言泣道,“你放心,我定会为公主报此大仇。”
小欣这才松下手,脸上带着一抹奇异的笑安详离世。
厅内默然,几个女孩相互拥抱着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