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居楚地已生子及孙矣,官司迫遣上道。时夏月酷热,民皆聚于舟中,不能宿处,气相蒸郁,疫病大作,死者不可胜纪。弃尸水道,塞碍舟揖,哀号之声动天地。
时有作《大明平荆襄碑》以纪大臣之功者,或曰:“此亦坠泪碑。”问其故,曰:羊祜以善政及民,而民为之泣;今以虐政毒民,而民亦为之泣。其坠泪虽同,而情则异矣。
其后杨璇坠马得疾死,御史薛承学病疽死,守巡官以下,一时死者数人。论者谓天实诛之也。
呜呼!重富贵而轻民命者,盍亦知所戒哉!
成化十三年(1477),浙江镇守太监李义、巡按御史吕钟各奏,据绍兴府山阴县民夏瑄状告称:今年二月二十五日酉时,有本村杨广兄弟,令其家佣工夏全驾船来家,邀瑄弟夏珪饮酒,坐待于门。忽见门外有鲜血如雨点,射着夏全脚上及门壁,不知所从来。阶下积血约高尺许,时有十人走集看之,俱被血溅污衣。既而杨广等下船归家,血亦随人直至水滨。其人以蓑笠置船上,被雨冲湿,亦有红色如血。次日,但见船中有血,凝定可斗余,人皆惊异。
时礼官复奏,以所在灾异叠见,请遣官祭祷岳镇海渎诸神。诏从之。
臣冠私议曰:血者,阴属也。班史《五行志》谓之赤眚赤祥。汉惠帝时雨血于宜阳,刘向以为诸吕用事之应。京房《易传》曰:“佞人禄,功臣戮,天雨血。”是后妖人王臣依附貂珰,所至刮索珍玩,民间骚然。诸以左道进者,内侍梁方、韦兴,方士李孜省,髠徒继晓等,皆滥窃宠幸。已而王臣败,枭首于市,孜省等亦相继伏诛。孰谓天道谴告之不豫哉!
成化二十年岁次甲辰(1484)九月乙酉朔,越二十六日庚戌,皇帝遣南京守备司礼监太监黄赐致祭于东岳上卿司命太元妙道冲虚圣佑真应真君,定录右禁至道冲静德佑妙应真君,三官保命微妙冲慧仁佑神应真君,惟神清虚冲澹,秉正存忠,灵妥三茅,功施社稷。朕自即位以来,二十年矣,四海奠安,万方宁谧,惟赖神之灵贶以致于斯,今特谕祭神,其不昧尚冀鉴之。
臣冠窃惟皇祖酌古准今,定为祀典,其山川称号,不过曰:“某山之神”而已。百年以来,治定功成,文日滋盛,至山之称号至于如此。又以奠安社稷之功,皆归于神,意者其时词臣着作考据益精,而万、刘诸公辅相参赞,又别有道?非愚儒所知也。
尚书三原王公恕巡抚南畿时,尝以书抵东刘阁老,其词云:
“某薰沐再拜太保尚书学士寿光先生阁下,辱赐诗,奖与太过,感愧无已。仆岂好为此哉,诚以责任在己,不得已也。
夫公孤任天下之责者也,巡抚任一方之责者也。任天下之责者,天下之休戚不可以不言,任一方之责者,一方之休戚不可以不言。公孤居天子之左右,于其事之初,皆得而可否之。可者将顺之,不可者救正之。是以天下阴受其福而不知其功。巡抚处千里之远,有所言,非奏疏则不能达,言非切直则不能尽其情,是以逆耳而难入,无益于成败,得罪于左右者多矣。
当今天下一统,如金瓯之完,无纤毫之缺,诚能以仁义道德为城郭以居之,立纲纪法度为甲兵以守之,使人不得而窥瞰,物不得而搏击,则斯器可以千万世为国家之所有。若置之通衢之中,无城郭以居之,无甲兵以守之,使人得瞰之,物得搏击之,万一有损,不能无费大匠陶熔之力矣。近观时政,如置新器于通衢而不之顾也,仆窃为国家忧之。是以言之至再至三。即不见从,又不得去,而徒为是凛凛也。声名之有无,岂暇计哉!
执事为国家之元老,居论道经邦之地,苟以嘉谟嘉猷入而言之于内,出而顺之于外,使国家置斯器于安,固保斯器于无穷,其功岂不伟哉!保之之道无他,惟在乎节用爱人,进贤退不肖而已。噫!非执事不敢为此言,亦非执事不能容此言,惟察其愚而恕之。幸甚。”
成化末年,中外争进奇玩以邀恩泽,幸门大开,爵赏狠滥。又广营寺观,帮藏虚竭,内阁诸大臣无一言正救。独王公连上疏谏诤,寿光盖作诗以誉公,实则讽其言之太直,欲使缄默,与己同流,不至于泾以渭浊耳。公复以此书,词直气昌,略无畏沮之意。其未云“节用爱人,进贤退不肖”,在当时尤膏盲之箴贬也。
宪庙时,德王之国,欲迎养母妃,疏请于上。诏报曰:“汝母即朕母,朕养即汝养。汝以一国养,孰若朕以天下养。”王遂不敢复请。
一时中外传诵,无不称叹。盖数言之间,上不违祖宗家法,中不失天子之孝,下不伤兄弟之情。而其词温厚简当,得王言之体,可以为万世法矣。
安成彭公礼巡抚南畿时,命苏郡立周、夏二尚书祠于胥门之西岸,岁时祀之。周则文襄公忱,夏则忠靖公原吉。后有人题诗于胥口之伍相庙云:“周、况曾蠲百万租,二公遗爱在三吴。乡人近日祀冯道,为问将军合义无。”盖指忠靖也。(原注:忠靖先事建文朝,故有冯道之目)殊不知三吴减额之议,实由忠靖发端,周、况二公特收其成功耳。以此而血食于吴土,固宜,不暇论其他也。吾苏陆全卿为御史时,尝亲见户部旧牍中减粮额事,因知皆本于忠靖云。
胡穆仲,婺之永康人也。至元中,与弟汲仲并寓于杭。穆仲尝风雪高卧,午不启户。道士黄松瀑悯其清苦,言于真人杜南谷,南谷馈以酒米薪炭,皆不受。赵文敏尝求汲仲撰罗司徒父墓铭,赠遗甚厚。汲仲曰:“吾不能为宦官父作铭,请辞。”时绝粮已一日矣。
予观世有通显而贪昧者,不问人之贤愚,但视其赠遗之厚,则为之作铭诔表传或庆贺赠送之文。又有为郡县者,欲货取津要而无从,乃假求修庙学碑或刻书序,因以纳贿。与者意在求人之庇己,受者意在掩己之苟得,各自以为有术也,不知明者视之若掩耳盗铃,何益哉!闻汲仲之风,亦少知愧矣。
黄乾亨,闽之莆田人,成化乙未(1475)进士,授行人,与给事中林荣俱奉使满刺加。渡海,舟复,二使及舟中之人咸溺焉。
凡海舶必以小舸自随,下碇登陆,非此不可。时有数人附舸随流,至一岛。众皆馁,无所得食,其中黠者相与扣石出火,聚岩下枯翳燃之,使烟浮于空。并海逻戍望见之,意其寇也,来迹捕之。问知其由,因载以返。
初,乾亨将行,祈梦于九仙山。神告曰:“飞龙亭下过,方始问前程。”出海经一所,忽见亭中匾“飞龙”二字,行未远而没。信知人之死生有定数也。
武功伯天全先生徐公,博学,无所不通,尤好相地,每自神其术,以为郭景纯复生。按察副使冯士定父丧,将卜葬,求先生相地。历吴中诸山殆遍,罔有惬意者。既而得一地葬之,以为最吉。后士定起复至京,自投宗人府井中死,吉安在乎?
又,武功之婿蒋廷贵将葬其祖,发引之日,亲宾填门。先生谓其地不吉,遂不克葬。复择地,逾时而始葬,曰:“此地必出魁元。”己而廷贵果中南畿辛卯经魁、戊戌进士,人皆诧先生之术验矣。不三年,而廷贵以乐亭令卒于官,遗腹一子曰焘,至十七而夭,吉又安在乎?
大抵地理之说,不可谓尽无,但吉凶祸福,则岂必系乎此。昔罗大经云:“郭璞谓本骸乘气,遗体受荫。夫人之生,贫富贵贱禀赋已定,岂家中枯骨所能精移乎?如璞之说,是上天之命反制于一杯之土也。”杨诚斋亦云:“郭璞精于风水,宜妙选吉地以福其身,利其子孙。然璞不免刑戮,子孙卒以衰微,是其术已不验于身矣。后世方且诵其遗书而尊信之,不已误乎!”伟哉,二公之论,足以破世俗之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