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猛虎寨一样,夜里的应天同样的平静,除了那些勾栏画舫的笙歌不绝,不过在这平静之下,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波澜。
“嘭!”
朱玉璋将手中的奏折重重地摔在了案上,绷着一张脸,骂道:“居心叵测!”
就连长年伺候朱玉璋,在一旁掌灯的司礼监大太监黄崇喜也不免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触了朱玉璋的霉头。
黄崇喜是个孤儿,自小为了口吃食在街面上摸爬滚打,十几岁的时候跟一伙乞丐抢食吃,被人打得半死,伤了子孙根,从此便也绝了什么念想,一咬牙去当了太监,从朱玉璋起事便跟在了一旁伺候,一直到了现在,也算是情分。
就算是如此,面对朱玉璋这样权势欲望极度强烈,又刚愎自用的皇帝,黄崇喜也丝毫不敢有什么越界行为,哪怕替朱玉璋外出办事,也从来都不肯轻易收钱。
大锦没有大内总管这么一说,太监做到了司礼监领事太监,也算是做到头了,像黄崇喜这样的,一出了皇宫外头,谁不赶着上去巴结,这样一个大太监,总共也就在街市上一个铺面,两栋三进不到的宅子,加一块都没几千两银子的财产,说出去都没人信。
但事实上黄崇喜的的确确就这么点财产,兢兢业业办事,小心伺候朱玉璋,连收个螟蛉义子都要跟朱玉璋打个报告,也就因为这样谨小慎微,才在朱玉璋身边待了这么久,深受朱玉璋信任。
黄崇喜知道,自己最大的靠山就是朱玉璋,什么太子啊皇子啊的,对他来说都是扯淡,这天下是谁的,到头来还是朱玉璋一句话说了算,你太子就算当出花来都没用,而黄崇喜却不关心这个,他这辈子活得通透明白,反正也没亲没故的,要再多钱也没用,在皇宫里这么些年,什么没享受过,像他这样的,朱玉璋有个好歹,铁定是要跟着殉葬的,就求到时能有个体面的死法罢了。
朱玉璋坐在椅子上,半天才叹了口气,对黄崇喜说道:“老东西,你说朕,是不是真的老了。”
要换是别的年轻小太监听到皇帝这么问话,估计早给吓得屎尿齐流,跪在地上抖了,回皇帝这种问题,一个不好就是脑袋搬家。
不过黄崇喜却是不慌不忙,捡起一小块沉香木舔进了熏炉中,才矮着身子笑眯眯地说道:“皇上,您这可把奴婢给问着了,这要说起来,奴婢还比您大上了八岁,皇上您要是说自己老了,那奴婢今儿可得一脑袋磕在皇上面前磕到死为止了,您要是老了,那奴婢可不就是死了么。”
说着,又照着自己的嘴轻轻抽了几下,说道:“奴婢该死,皇上,您瞧奴婢这嘴,拿皇上跟奴婢相提并论,实在该死。”
“行了行了,你个老东西,倒是会钻朕的空子。”朱玉璋笑骂道:“是不是近两日手头又紧巴了,想来拍拍朕的马屁,讨两个赏钱。”
“还是皇上体谅奴婢。”黄崇喜弯腰笑着称谢。
“行了,明日自己找内库领一百两银子,当朕赏你的,好好的一个司礼监大太监,伸手跟朕讨赏钱,说出去不让人笑话,既然外头有人孝敬,你就收着,回来同朕说说,这孝敬重不重,朕就当是听听戏文,消遣消遣。”原本朱玉璋脸上还带着笑意,可说到了后面,却是面露寒霜,冰冷得可怕。
黄崇喜也不敢再说俏皮话,赶忙跪在了地上,将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皇上英明,昨日是有不少人去奴婢外头的宅子送孝敬,可是奴婢这些年深受皇上的教诲,一刻不敢忘,连两个儿子那边也都细细叮嘱过,是一个子儿也没有收啊。”
“起来吧,朕知你忠心。”
朱玉璋摆了摆手,将案上的奏折扔到了他面前:“可是,朕这偌大的天下,心底里真正对朕忠心的又有多少人?你看看,东宫,太子属官,老二老三,纷纷上书替左光中求情,说什么奉节守法,学究天人,是大锦可用之人,你再看看,都察院,六科言道,就连翰林院和国子监都有人上书,要朕严惩左光中,说他是国之蠹虫,地方六部,却是连个信都没有,这是在逼朕啊,一个个都在逼着朕啊,他们想干什么?你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朱玉璋站起来对着关得紧紧的房门厉声道:“你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皇上,皇上息怒啊。”黄崇喜赶忙将朱玉璋扶回椅子上坐好,才又在地上跪好哭着说道:“万望皇上息怒,保重龙体,哪怕是踢奴婢几脚出出气也好,要是气坏了身子,奴婢那就是罪该万死。”
朱玉璋轻轻咳了一声,才平静了下来,对黄崇喜道:“传朕口谕,太子侍读,蛊惑太子,杖毙,赐太子四书五经,责令太子即日起在东宫面壁三月,用心读书,如若读不通透,就继续给朕读,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全部下诏狱,事务由副职署理,秦愍王朱樉,罚俸一年,侍卫减等,禁足两个月读《孝经》,晋恭王朱棢,即刻往封地就藩,俸禄侍卫减等,同赐《孝经》。”
“既然你们要闹,那朕就陪你们闹个够。”
朱玉璋这番惩处,可以说是不痛不痒,苦的只有那无故躺枪的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下了诏狱,想要再出来就难了,至于太子和几个皇子,那罚俸禁足对他们来说太稀松平常了,只不过那两本《孝经》估计能把朱樉和朱棢唬个半死。
如果要是觉得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那就是大错特错了,要知道,朱玉璋从头到尾却对这件事其中的关键人物左光中是提都没提过一句。
好嘛,这检举的挨了板子,上司背了黑锅,三个皇子都受了罚,你这个事主却好好地待在家里好吃好喝地待罪,这其他人要是能够息事宁人了,那才有个鬼了。
朱玉璋就是这样的一个皇帝,哪怕天下大权在握,也觉得自己的权力不够大,怕宰相分权,撤了相,怕官员对付自己,设立了锦衣卫,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什么都想要斗一斗,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自己不就是掰了自己的一个钉子,做了个小小的试探,你们可倒好,一个一个地跳出来逼着我,几个小丑在我眼前蹦蹦跳跳,满朝大臣竟然蹲在旁边一声不响地看戏。
既然你们要闹,那我就陪你们闹,看你们能闹出什么花来,想要看皇帝演的戏,那就要做好死的准备。
左光中做过太子的讲读,天地君亲师,忠孝节义,加上太子朱标本身就心地良善,左光中问罪,前来求情,还能说得过去,你老二老三又没被他教过,又没什么交情,巴巴地上书求情,是什么居心?莫不是要结党营私?
一个从二品地方大员被问罪,满朝大臣,竟然不闻不问,小小都察院还敢逼着朕来要说法,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
朱玉璋越是这样想,心头的那股子邪火就越是压抑不住,忍不住地浑身冒着一股子杀意。
黄崇喜在一旁是看得心惊胆战,哪怕是当年问罪胡惟庸的时候,朱玉璋都没有眼前这样杀气腾腾的。
好巧不巧地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跪在外面乞求朱玉璋放过左光中一马的太子朱标,此刻却高声喊道:“父皇,左光中教导儿臣五年有余,老师为人恪尽职守,守节知礼,绝不会犯下贪墨重罪,万望父皇看在老师教导儿臣的份上,明察秋毫,放过老师,还老师一个清白,乞求父皇开恩,儿臣万死不辞!”
黄崇喜心头一跳,心中暗骂这太子爷不晓事,还以为这太子爷早就走了,哪成想一直跪到了现在,还在这节骨眼上来了这么一句,这不是给皇上添堵么。
“逆子!逆子!”
“好一个明察秋毫,好一个清白,这是真的当朕老糊涂,这是真的要做那不忠不孝之人,若你真是那左光中教导成这样的,那朕就该把那左光中五马分尸,满门抄斩,人伦不分,妄作人子,教来何用!”
朱玉璋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案上的玉石镇纸重重地砸在了门上:“滚!给朕滚!滚回东宫面壁半年,给朕好好想清楚,想不清楚,就永远不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