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热河行宫还有五十余里路程,恭亲王先遣一报事者飞马进城。先到行宫军机处传送公文,计有恭亲王手谕,恭王府长吏照会内务府之公文,皇城总理衙门公文,皇城宗人府公文。大意是说,大清国和硕恭亲王昕行宫奔丧,晓谕各部、各司按章隆重接驾。
  八大臣接到恭王手谕,郑亲王第一个跳起来,认为老六像什么话,奔丧期间还要摆谱、端架子,算你是近支宗亲,想来在我们面前摆架子?不理它!
  肃顺难道不生气?不,他一点都不生气。有没有疑心毛病出在安德海手里?不,一点也不怀疑。安德海出宫是他自己搜的身,万无一失。小安子处罚到京与恭王奔丧行在完全是一个偶然之巧合。故他乃刚愎自用,独断专横。
  肃顺有另一种想法。恭老六因为实权全给我操走了,他心中憋气,所以摆谱、端架子给我看,意思是:肃顺,你别以为权全在你手里,可毕竟我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先皇御弟、当今六皇叔、和硕恭亲王,你只好摆了全副场面来接我。哈哈,算了,就让他出出气吧,他毕竟是个政治上的失败者。
  想到这里,肃顺对自己兄长郑亲王等说:“算了,老六也只剩了这点了,我们就让他端着吧!倒是一件事我要提醒大家合计一下。恭王到,倘若两宫要召见,怎么办?倘若西宫与恭王在深宫召见时密议,搞些什么名堂,到时要对我们不利的。
  众人议来议去,议出一条理由,这条理由使西后听了不好意思召见,使恭王听了不敢要见,堵住双方的嘴。我们对恭王要当客一般地敬,贼一样地防他。最要紧的关键一点,是不能让恭王和慈禧见面。如果一旦他们叔嫂见面,勾结起来,肯定要对我们采取不利的行动,那就防不胜防啊!但是他们是叔嫂,如果他们要以家礼相见,我们八大臣都是外臣,是无法干预的。怎么办?八大臣研讨再三,想到一个绝妙的对策,这句话说出来,使慈禧和恭王都无法有叔嫂一定要相见的托词。
  大家商量定局,方始各各回府安寝。直到上朝时辰到,众文武官齐齐进宫,两宫就在东暖阁召见,一声“叫起”,众文武晋见。
  礼毕,肃中堂跪奏:启禀两宫国母,今有恭亲王赶来奔丧。
  慈禧:喔,什么,恭王爷来啦!
  肃顺对西后望望,做功莫要太好了,难道你会不知道他来了?你的耳目众多,老早得就信了,还要装模作样。
  肃顺:是!恭王爷来啦。
  慈禧:恭王爷来啦,你们准备怎么样接待?
  肃顺:恭王爷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焉敢有慢。臣早已命人办妥一切,明天率领文武,十里长亭接驾。放二十一响礼炮,上用天幔遮盖,下用黄沙铺地。恭王爷在此没有王府,郑亲王府让一半与恭王驻跸。他带来的二万飞虎骑不能进城,可在西关城外驻扎,一切给养有奴才供应。明天个选吉时良辰,官吊大行皇帝。一切妥办,请太后不劳多虑!
  慈禧想,肃顺果然有方,一切事宜,办理得井井有条,天衣无缝。但就是不提让我叔嫂见面。我不能提?不,只能旁敲侧击。
  慈禧:唉!也真是啊,我们跟恭王已有三年不见了,想不到如今竟在行宫相见,思想起来,真是百感交集啊!
  肃顺想,喔唷,此女子好厉害,她分明要想叔嫂见面,怕我不允。因为在此行宫,一切议事日程皆由我统筹安排,她怕说出要叔嫂相见,遭我反驳。因此,不直接提出,而是远兜远转向我兜出,在探我的口气。只要我接她的话语说,是啊,真想不到,大家会在行在灵柩旁边相见。如果这样一说,就等于我已经表态,同意他们叔嫂见面了。嘿,休想!
  肃顺:不!启禀西太后,恭王驾到,旁人都能会见,唯有两宫不能召见!
  慈禧:为什么不能召见?
  肃顺:恭王亡兄,两宫新寡,叔嫂年轻,名份攸关,宫禁森严,不得召见!
  西太后听罢,赛过吃着一记闷心拳头。喔唷,肃顺啊,你这话意思是说,死的皇帝是恭王的嫡兄,你们两宫新寡,是孤孀。恭亲王二十九岁,东太后二十五岁,你只有二十七岁,三个人加起来九十岁未到,不比你七十七,东宫七十五,恭亲王八十八,大家七老八十岁,见见无所谓,而现在你们这样年纪轻轻、孤男寡女,急吼吼一来就要碰头,是干啥?想叔见嫂?言语尖刻,刁钻促狭,不要说是宫禁森严难以破例,就是民间年轻叔嫂,也要避避嫌疑,难道你身为太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凭西太后厉害,一时间也被肃顺这番话将了一军。但慈禧毕竟是一个绝顶聪明,十分厉害的人物。她心里一怔,面上丕露声色。肃顺啊肃顺,凭你奸诈,我既有办法请来恭王,那就无论如何也要设法与恭王碰头。我眼前绝不露出形迹,装得好象见不见恭王是桩无所谓的事的样子。
  慈禧:既然如此,不见也罢。可恭王爷来啦,咱们要好生宽待,别让六爷说咱们怠慢了他啊。
  肃顺:在下不敢!
  慈禧:还有什么要奏的?
  肃顺:没啦!
  慈禧:没事,你们跪安吧!
  肃顺:喳!
  两宫摆驾回宫。东太后十分纳闷,一想完啦!安德海苦肉计白用,我们一场虚惊白受。想不到肃顺刁钻,堵住我姐妹俩的嘴。看来此番难见恭王。西太后呢,回转宫去以后,脑子像风车似地在转动,务必要百计千方、想方设法叔嫂相会。
  肃顺等八大臣出宫,高兴得非笔墨所能形容。凭你慈禧厉害,终究见不到恭亲王,只好心里生闷气,对我等干瞪眼!
  但等一宵已过,直达来朝,肃顺率文武满汉大员,在行宫城外十里长亭恭迎恭亲王。一路上戒备森严,十分隆重。直到行宫,钦天监早已算准吉时,大行皇帝灵官开放,八大臣陪恭亲王灵前吊唁。
  恭王身穿孝服,踏进灵宫,毕竟同气连枝,同胞手足。想当年先皇生母早逝,父皇亲旨命己母康慈皇太妃哺育,所以虽则同父异母,但却同母哺育。弟兄辈中唯先皇与自己最为亲密,又是同在御书房读书,自幼同伴、同读、同榻、同眠,真是亲密无间。不料长成后为立储之争,兄长对自己总是心存妒忌,宁用外臣不用亲弟。自己事事处处无不谨小慎微,无奈始终难挽兄长之心。甚至连重病之际,我得信后,急上奏折要赶热河行在请安,以求弟兄最后一见,大行皇帝也竟以京畿要任不容分身,弟兄情笃,尤恐见面后牵动情怀,对龙躯不利为遁词,不允我赴行在问疾。想不到三年一别,从此永诀,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
  恭亲王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一片爱兄之心,反使阿哥如此不见谅自己,竟会在临终之前将六岁的皇侄托给肃顺等八个顾命大臣,而将我这亲弟关在门外?唉,手足情深,弟兄一场,三年不见,今成永诀。眼前金匮一具,木板一块,阻隔了阴阳。自己再也见不到幼年时最疼我爱我的四哥了……
  想到此时,恭亲王心如刀绞,跌扑到大行皇帝梓宫前长跪痛哭,泪如雨倾。这泪,有幼年弟兄深情的泪,有立储之争失败的泪,有怨兄对己不见谅的泪。有在皇城时恐肃顺假传圣旨加害而提心吊胆的泪,有身为和硕亲王、当今皇叔、胸怀韬略而被排斥在中央集权之外的泪。也有幸亏西后果断,及时传谕,即将叔嫂共谋,可以挽回残局,免使大权旁落的欢欣之泪……总之恭亲王这一哭,哭得不可收拾,将历年来蕴积在内心的怨、怒、悲愤、痛苦一股脑儿倾泻了出来。
  满汉大员各人心中有数,包括宫人、太监心里也都明白,一个个在旁陪着落泪。有的人心想,毕竟同气连枝亲骨肉,千朵桃花一树生,亲弟兄感情深,你看哭得不要太伤心啊!因此,他们也在陪恭王痛哭,这是同情泪。有的心想,到底是大行皇帝不好,对恭王无情,恭亲王是有情有义,所以在旁替恭王打抱不平,出的是不平泪。有的心想,恭亲王是借孝堂哭自身,堂堂亲王,毫无实权,他不是哭兄,是在哭自己失权,但是亲王在哭,毕竟大家都要胡胡他的调,所以哭的是同情泪。
  肃顺也在哭,他的哭,一半是伤心的泪,一半是得意的泪。想到大行皇帝生前眷宠,毕竟是人有人心,因此深感皇恩伤心落泪。特别是临死将权全部交给自己为首的八个顾命大臣,心里更是感激涕零,是真哭,真伤心。但是见身边恭王哭得悲痛欲绝,他心里的这种得意劲儿,也真是无法可以形容。论文治武道,恭老六与我伯仲之间,互有短长,论尊卑,我比他差远了。他是大清国嫡派龙子风孙,而且他是我唯一的劲敌,现在大局已定,我们八大臣辅政,已载入大清史册,他在政治上已经彻底完蛋。
  恭亲王今日在灵堂前越是哭得伤心,越是说明他自己也完全无能为力了,只得以一哭来发泄自己历年来的宦途失意。他的失意,也就是我肃顺的得意。恭老六这样一个好高骛远、傲骨嶙嶙之人,今天他这一哭,等于告诉我肃顺,这几年来他在皇城过的日脚是提心吊胆、处处设防,是在困扰、烦恼中度日如年。这一哭证明恭亲王精神上全部崩溃了,深感自己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也。哈哈,我”岂能不大大的得意?但是现在是在吊孝,而我肃顺是何等人?应当有这点胸襟。因此肃顺将一半的得意也夹杂在伤心的哭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