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等官吊完毕,肃顺、怡亲王等请恭王到偏殿小憩。此地灵宫关闭,偏殿中恭王坐定,陪坐的有肃顺、怡亲王等。宫女忙不迭送热巾、热茶。恭亲王想,我此来是要叔嫂相会,共议大计。但又不能立即提出,只能先找点话题,然后再巧妙地提出。
  恭王:六哥!
  肃顺在家中弟兄辈排行与恭王一样,也是第六,故而人家背后都叫他们肃老六、恭老六。他们又是同族弟兄,肃比恭年长,故叫他六哥。虽两人在政治上是劲敌,但表面上彼此十分客气。这就叫台上握手,台下踢脚。
  肃顺:六王爷!
  恭王:大行皇帝梓宫何时奉安,时间定了没有?你们要及早告诉我,便于我迎驾!
  肃顺:六王爷放心,俟钦天监定了之后,一定及时回禀!
  恭王:二位皇嫂凤驾可安?我来时方家园老太太还叫我带个信儿,给圣母皇太后请安。
  肃顺以为恭老六话中有因,要想叔嫂碰头,慈禧急于要见他,他也迫不及待,更证明我们防得对。那么,自己来能开口回绝他?不能。如果我讲出去后,恭王反驳,双方斗起来就不可收拾。必须要有个人转圆。好在我早已关照,让怡亲王出面来应对他。如果他们双方碰僵,我再出面打圆场,这样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因而,他眼梢对身旁怡亲王看看,隐隐示意:你来做红面、我来做白面,你先与他讲。
  怡亲王是个草包,而且斗大字不识几个,一生三大绝:吃鸦片、嫖堂子、养鸟。昨天有肃顺和他讲,今朝叫他做红脸,并且教他几句话,他一直像背剧本这样地在背。现在肃顺对他一望,晓得要自己出场了。咱不怕,你恭老六是亲王,我也是亲王,身价差不多。我讲了也不怕你报复,他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怡亲王:老六,你不能见两宫!
  恭亲王听怡亲王开口,说不能见两宫,心中一慌。自己此来即为见皇嫂、谋大计,而现在说不能见,岂非白费心机?
  恭亲王:为什么不能见?
  怡亲王:因为,因为大行皇帝是你的胞兄,你是大行皇帝的亲弟弟,而两宫太后是你的亲嫂嫂。你亡兄热孝在身,她俩是新寡,是两个寡妇。你年纪不到三十,她俩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七,你们三人加起来不到九十岁。这叫叔嫂年轻,宫禁森严,名份攸关,不能通……奸……
  怡亲王是个草包,他连解释、连说白地讲了一通,最后将肃顺教他的“叔嫂年轻,宫禁森严,不能通问”的“问”字忘记了,便自作主张地想出一个字来奏上去。他一想,既然是年轻叔嫂,不准碰头嘛,肯定是防他们旷男怨女,干柴烈火,不要搞不正当的事。下边这个被忘记脱的字,肯定是一个“奸”字。因此,他脱口而出:你们不能通……奸。
  恭亲王被气得火不得、恼不得,因为人人晓得恰亲王是个草包,肚皮里没一点真才实学,自己焉能与他一般见识。话一听便明,他们已经合计过了,用“叔嫂年轻,宫禁森严、名份攸关。不能通问”的理由来阻挠我们叔嫂相见。看来此番自来一趟,有八大臣作难,两宫见不到了。
  然而,那边慈禧正在琢磨:恭亲王,咱们叔嫂一定能相见,而且今朝夜里就能见到。
  怡亲王几句言语,无疑是给恭亲王当头一棒,原来八大臣以“叔嫂年轻,宫禁森严,名份攸关,不能通问”之理由,来阻拦恭王和两宫相见。任凭恭王多智,一时语塞,倒也想不出言语来对付这草包。看来此行希望用落空。
  但恭亲王没料到,慈禧处已经有了相见的办法了。这办法并非西后想出。西太后一回内宫,苦思冥想,想不出个办法。如果小安子在此,肯定会替她分忧解愁,共商良策。但有个人,却比小安子聪明得多,厉害得多。他不是别人,就是现在尚未发迹,还在慈禧身旁,做个大太监的李莲英。
  李莲英祖上开皮硝铺,家道衰落,混迹于街坊地痞,难以发迹。因此,他发下狠心,受了宫刑,跻身入大内,拜内监做师傅、认乾爹,对宫中事情,事无巨细,特别是西太后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所喜、所怒、所哀、所乐、所爱、所恶、所欲,逐一地摸得透熟,对总管都堂安德海真是曲意奉承。李逐渐博得安德海之欢心,现在已经将他从外监调入深宫,而且提调他为西太后身边之近侍太监。上次盗玉玺印就是李莲英出的点子,因而他已渐为西后重视。现在,他见西后无计可施,赶紧跪奏:主子,奴才有一个办法不知可用不可用?西后正在无人商量之时,今见李莲英跪奏说他有办法就问,你倒说说看。
  李莲荚说:只要如此这般。西后一听拍手称绝,马上叫李莲英即去办来。
  李莲英遵旨,立即出宫秘密地去访恭王府长吏,身边摸出两颗丸药对他说:“请你转禀六王爷,此物乃宫内藏用的叫醒酒丸,吃下之后,任凭今夜王爷吃多少酒不会醉的。等下肃顺开华筵接待六王爷,王爷一定要大量饮酒,让肃顺上当先醉,王爷自己也佯醉。八大臣中最厉害者是肃顺,只要把肃顺灌醉,其他几人何足挂齿。虽然恭王下榻之处有肃顺派人看守,名为保护实则监护,但不妨,他们中有我们的人。我在二更时分,备一肩软轿进郑王府边门,只说来接宫眷。边门值日的侍卫是我的把兄弟,我已告知他,绝无生变。请六王爷便装,身披女眷一件钟披风上软轿,神不知鬼不觉进宫去拜见两宫。”
  长吏立即应诺,接过醒酒丸,密禀恭王,一切照办。肃顺刚愎自用,果然中计,在席间好胜斗勇,横一杯竖一杯。肃顺先自醉倒,恭王也佯醉,自有下人侍候,各自回府。不料恭王一回,立刻换一身便服,披上女披风出了边门,上了李莲英早已准备之软轿,一溜烟直往行在入后宫门。
  此间,慈禧特命心腹荣禄承值,当然放进。直到东暖阁旁停轿,东西两宫早在等候。李莲英悄然密报说:六王爷到。
  两宫立即召见。李莲英到外头回一声说:“六王爷,两宫在东暖阁等着呐。”恭王忙不迭在轿内卸下披风,李莲英掀起轿帘,恭亲王出轿直往里边而去。
  恭亲王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此间乃是行宫,等于是我阿哥的另一座宫邸。我身为大清国六王爷,当今幼主的亲皇叔,到一次阿哥、阿侄的屋里还要男扮女装,岂非贻笑大方。此事传开,千古奇谈,但为了江山社稷、宗庙不堕,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来到东暖阁,李莲英将门帘一掀,轻轻禀一声:“恭王爷到。”他人随即退出。
  恭亲王目不邪视,整一整衣衫,抢步上前:两宫皇嫂,奕诉拜见,恭请圣安,随即恭身下跪参皇娘。
  东太后是老实头,拙于辞令,但见六叔到,亲人来啦,喉咙口堵塞,鼻头一酸,一句口也开不出,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泻而下。
  西太后却不同,虽然心里十分难过,现在见到至亲,也想倾吐哀怨。想哭,但她泪往心中流,没有哭业来。眼前此人,是先皇的亲手足,但又是先皇最讨厌、最妒忌的人,又是在先皇生前最应该有权,而偏偏是先皇临终连一点权都不让他抓的最失意之人。现在我们作为先皇的遗孀和小皇帝受人挟制,去请他来帮我们夺回失去的权力,他能帮这个忙吗?他能不记先皇之前嫌,真心地为我所用吗?我要听他言,辨他音,观其态,察其情,然后再对症下药,加以笼络,使其诚服,为我所用。
  按理尊卑之分,理应让东太后先开口。现在看来不行了,还是我慈禧来吧。她微微欠身,以示还礼。
  慈禧:六爷,请起,快坐啦。
  慈安:是啊,六爷,家里人,别客气,快坐啦。
  恭王:是,臣告坐。
  慈禧见恭王坐下,想自己与恭亲王,在皇城中这数年来,仅见过两次。一次是小皇帝满月,一次是生仔小皇帝后我做生日,母以子贵,先皇特旨,我才得以懿贵妃之生辰受群王祝贺,那时又见到一次。全是隔帘相见,前后只讲着两句客气话,连面长面短也未看清爽。
  后来,听老宫女的告诉,说六爷生得龙姿凤目,仪表堂堂,躯干魁梧,一派龙形之相。又说原先道光爷准备立储给六阿哥,后来是先皇听桂师傅的话用了一番手段,方始争得的皇位,所以弟兄面和心不和。今朝,情形不同了,这男人已经死了,旁边的东太后赛过木人头,慈禧又身为西太后,没人好管她啦!她今儿个到要好好看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