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海做人做得实在可矣,可见他平时何等奸刁促狭,十恶不赦,狐假虎威,肆无忌惮!但是要安德海死,也非易事,因为他有西太后作靠山,任何人动不了他。只有一个人来,才敢动他,才敢杀他。谁?太子少保左宗棠,山东巡抚丁宝桢。
事情还是安德海自己作孽,落得个咎由自取。起因是,同治九年,两江总督马新贻于七月十八日在南京校场阅兵,经东剪道时被刺客张汶祥用毒匕首刺中,当场见血封喉身亡。刺客自首衙门,朝廷派江宁将军魁玉、漕运总督张之万、藩台梅起照、道台袁日初等审问,毫无结果,再派郑敦瑾为钦差,调曾国藩复任两江总督会同审问。不料刺客供出:马新贻乃“欺兄逼嫂,栽害拜兄”,故复仇行刺。
此事重大,身为朝廷名臣,一方封疆,行此不义,岂非有辱朝廷、败坏官声!因此曾国藩改变供词,抹杀真情,将刺客口供改成“海盗复仇,发逆蠢动”,要朝廷按大清国法论处。曾国藩如此做,有两点原因。其一可保全朝廷与官场声誉;其二若按国法办,正凶活剐,帮凶正法,三省属官巡抚以下皆以办事不力处革,他可以拔除左宗棠、李鸿章、彭玉麟等在两江的势力。表面上连他的徒子徒孙一起处革,实际上此中大有文章可做。将左、李、彭的门下处革后可以调出两江范围,或者做些有职无权之官,这样可以安插亲信在各处要害部门,以扩大自己的势力。因此,此举立即遭到左、李、彭等之反对。
另外,马新贻被刺在南京,满城百姓要受到株连,按国法要屠城。自从满清进关以后,确实有过屠城之灾。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江阴屠城,但这是在刚进关时的战争年代,现在时隔两百余年,如果再行屠城,恐民心难欺,将刚称之为“同治中兴”的气象全部打消。又恐官逼民反,要惹出第二次洪、杨之事。但是这条国法至今又未废除。若此案要照大清国法而办末,肯定又要屠城,那真要引起轩然大波了。
当西太后一接到曾国藩的告急本章之后,勃然大怒,立即命安德海拟旨,同意曾国藩之意,按大清国法而办。安德海领命拟旨、盖印,并立即赶往刑部衙门。清朝的刑部是最高执法机构,太后的懿旨当然要经过刑部抄本钤印,并由刑部发出正式公文,同时到达南京才能生效。
安德海一路上往刑部衙门来,人在轿中,心在盘算,刑部陈兰彬是左宗棠的帮手,是左宗棠在皇城的代理人。此番曾国藩借马新贻之死,大张挞伐,要拔除左、李、彭在两江之势力,左等岂肯善休。据说他们三人已遣人到京,四处活动,非与曾国藩作一场抗衡战不可。现在皇命在我手中,如果左、李、彭在京势力要来托我向西太后转圆,这笔进益肯定十分丰腴,倒不如进刑部衙门一探便知。现在安德海就是抱着这种意图来的,一进衙门,停轿,命人不必通报,径自直往陈兰彬之内签押房。
陈兰彬已经急了好几天了。因为左宗棠来封急信,要他务必设法,使西太后下金陵之皇命,千万不能按大清国法而办。如果天怒难违,已下按国法办的皇命,也必须运用一切手段,不使皇命立下金陵。左宗棠已于发信之日同时飞马赶奔到皇城,只要他人一到,自有办法可使太后收回成命。陈兰彬为此召集满汉大员共议,众人推陈兰彬为代表,要他去行贿安德海,无论如何,不惜重金贿赂,让小安子先将皇命拖延数日,俟左宗棠到方可无事。
此时陈兰彬正在筹算,如何何进东厂向安子求情行贿,不料今见小安子送上门来,而且直闯他的内签押房。嗯,看来也是为皇命事来的,赶紧拱手施礼。
陈兰彬:安公公!
安德海:陈老先!好雅兴啊,在抽水烟?
陈兰彬:公公请坐!
安德海:告坐。陈大人呐,咱家没通报就闯了进来,您,不见怪吧?
陈兰彬:那里,那里。公公大驾,要请还请不到呐!来呀,沏茶,公公请坐!
手下送过香茗,退出,双方坐定。
陈兰彬:公公,您贵人不到贱地,今儿个大驾光临,必有所为?
安德海:怎么?没事我就不能来啦?今儿个,特来跟陈老先下枰棋!
陈兰彬寻思,你出名的臭棋,饶你车马炮,还好让你先跳三跳。外加你棋品甚差。上次与我下棋,被我抽车、拔象、闷宫将,你要悔一着,我就饶你一着。下到后来,你拿象来吃我的将,我说这算什么下法?今朝你来下棋是假,看来,有事是真。齐巧我也有事相求,到时见机而行。
安德海:陈老先,请!
陈兰彬:请!
两人双双对棋枰,红先绿后自古云。一个想安子此来定有意,一个儿是欲擒故纵观动静。一个儿想你搁皇命需重贿,一个儿想我如何点破可开正文。
安德海的马跳到陈兰彬的车口,陈兰彬想机会来啦,手抓车子,对安示意:安公公,兄弟要杀马啦?故意将吃马说成杀马,看你阿接话音?那最大安德海也在找话题,一听陈话中有因,马上接上去,怎么?南京杀了个马,闹得天翻地覆。现在陈老先也要杀马啦?不怕乱国?陈兰彬一听不好,安德海拎得清,我可以讲上去了。他拿棋子一放。
陈兰彬:不、不、不,南京之事闹得朝野上下人心不安,兄弟焉能再惹什么祸事。唉,安公公,跟你打听件事,曾国藩的告急本章,老佛爷不知如何处裁?
安德海:下啦!
陈兰彬:怎么个下法?
安德海伸右手到左袖中抽出一角。陈兰彬眼梢一瞄,是皇命。哈,原来你是来下皇命的?我晓得与我下棋是假的。
陈兰彬:请问怎么下?
安德海:按大清国法办
陈兰彬:正凶?
安德海:凌迟活剐!
陈兰彬:帮凶?
安德海:就地正法!
陈兰彬:三省属官?
安德海:褫去顶戴!
陈兰彬:南京百姓?
安德海:按例屠城!
陈兰彬:唉呀,我的公公唉!此事如天之大,老佛爷盛怒之下,咱们人微言轻,还望公公体察民情,念苍生社稷,在佛爷跟前婉言劝慰,救天下苍生,建不朽的功德!
安德海:好啦!我的陈老呐!今儿个怎么啦,在咱家跟前唱起高调来啦?谁不知,你的徒子徒孙都在两江,我还不知道吗?曾国藩之举,就是要排除异己,拔去左、李、彭等在两江的势力,你怎么此事压根儿不提,老是要咱家救老百姓?
陈兰彬:公公,门下子弟要救,可是南京三十六万生灵涂炭,国脉动摇,兹事体大,也是实情啊!还望公公详察!
安德海:话倒也是真格的。咱家也是菩萨心肠,就是恐怕天颜难回啊!
陈兰彬:办法到是有一个。
安德海:计将安出?
陈兰彬:老佛爷在气头上,所以下的这道皇命,如果有人能进上一言,把利害关系婉言陈述,我想老佛爷是最圣明不过的,此事就有了转机!
安德海:倒也是呀,但谁能前去进言呐?
陈兰彬:您啊!
安德海:不成!这可不是件小事,咱家也没那个能耐。再说,我是个宦官,说得好,没功。说不好,被这些个言官弹劾,说我参预朝政,我这罪还受得了吗?
陈兰彬:也真是的。这些言官吃饱啦撑着没事千,老爱挑人的刺。
其实,陈兰彬心里明白,此事太大,西太后不一定能听从安德海进言而收回成命。因为毕竟安德海是个太监头,身份不够。西太后不可能对众公卿说,原来我要按大清国法办,因为安德海劝我,所以收回皇命,不办了。太监参政,有违祖制。谁来进言呢?进言的人有啊,左宗棠就要来了,但是现在不能讲出来,因为左宗棠是廉吏,安德海见他就头痛。如果一讲,接下来我请他捺搁皇命,行贿再多,他也不敢贪,皇命就捺搁不成。所以故意不说出左宗棠,这就是陈兰彬刁滑之处。
陈兰彬:有味!这样吧,请公公帮一个忙,暂时将皇命缓下数天,我们满朝文武,拼着前程不要,也要推几个德高望重者向佛爷死谏,免使国家颠危。此事成功,公公功德无量!
安德海一听,要我把皇命暂时缓下几天?要死,闲话好听,其实就是要我捺搁皇命呀!喔唷,这老吏会使手段,捺搁皇命有欺君大罪,弄得不好,脑袋搬家,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成是“暂缓几日。”老滑头!
安德海:陈大人呐!皇命可以缓下的吗?你喜欢我这个吃饭的家伙?
陈兰彬:公公,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此事只有你能办成。再说,老佛爷如果凤心能挽,下第二道追回第一道时,你这第一道可以和下第二道旨的人,一起到南京,先读了第一道,再拿出来读第二道,这样一来还算第一道皇命先到南京,这不就没事了么?
安德海:下的时间不对头。
陈兰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下皇命的人在路上生病晚搁了几天,不就结啦?
安德海一听,陈兰彬确实老公事,下皇命人生病,你拿他有啥办法?老实说,我要么不做,做了也不怕。真正穿帮,老佛爷会拿我也没办法,顶多骂脱两声。不过,不知你们肯出多少价钱?双方全是有点身价的不可直来直去,不能像卖小菜那样讲价钱。他四周一看,有了,只见八宝橱上有盆盆景。
安德海:陈老先,论私你我之交情非比一般,论公咱家虽是个宦官,也懂得忠孝节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此事我就担啦,我也不图什么万古流芳,死后少给人骂声权阉,赞我一句,总算小安子一个小小的太监也有那么点儿救国爱民之心,我也就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