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秋天某夜,已经过三更天哉,马新贻手下人捧大令押一人犯到朱昭衙门,要他立即审堂,当场决案。说此人是冒认官亲,夤夜行刺且有凶器匕首一件。另外,马抚写来便条一张:凶犯武艺高强,嗜杀成性,余党密布杭城,着贵县立即正法,免生棱节。
  朱昭一看,便知马新贻要作弄他这个文弱书生。堂堂巡抚,又是被害者,竟可以写条子来指令我不问真相将被告立即正法?其中必有缘由。所以朱昭一开堂,带上人犯,就问他姓名。他说叫陈经纬,是马新贻的结拜阿哥。朱昭就安慰他,一是一,二是二,在我公堂上有冤诉冤,有理尽讲,我是清官,虽然马大帅是我上司,但我按法而断。你大胆把真情讲,本县替你理冤枉。陈经纬便将昔年如何生擒马新贻,如何结拜三弟兄,如何倒戈太平军,如何再降大清国,一情一节和盘托出。等讲完,画好供,把陈经纬押了下去。
  朱昭关照将供单再誊一份,亲自送给马新贻看。马新贻说:“刺客诬告本抚。”朱昭说:“所供情况是实。”马新贻说:“此案本府亲审。”朱昭说:“从没原告审被告之理。”马新贻说:“我叫余杭县审。”朱昭说:“是我管辖所在。”马新贻说:“我请尚方剑杀他!”朱昭说“我托儿女亲家上本参奏!”马新贻说:“只要我拿这供单撕毁,就无凭无据!”朱昭说:“给你看的是副本,还有签好字、画好供的供单在我屋里。”马新贻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朱昭说,两条中任选一条,第一条只怕你不肯做,陈经纬无罪释放。你放出被你霸占的陈妻,让他们夫妻团圆离开此地。我来做说客,要陈经纬及其弟张汶祥从此不再找你报仇,你也立誓不难为他们。第二,也是我的最低要求,你不能杀他,由我判他一个醉后误闯抚衙闹事,判他发配充军,让他活条性命。这样,使你保全面子,我则救他的命。我为了国体官誉,愿意委屈自己,糊里糊涂断决这桩案子。不过今后还是他死在你手里,还是你死在他手里,就再也不关我啥事。马新贻自知心亏,最后只好答应了朱昭的处理办法,让他把陈经纬发配充军到兰州。朱昭当时倒也开心,我这小小七品让封疆大臣碰钉子,总算使陈经纬一条命保牢。但是,马新贻手辣心狠,暗中命兰州知府仍旧将陈经纬毒死在牢狱之中。朱昭于是下定决心要扳倒马新贻。
  现在机会来了,金万云一送信,朱昭高兴得跳起来,要上殿参马新贻。
  陈兰彬听完,不住摇摇头,马新贻啊,你枉读圣贤书,枉自方面臣,恩将仇报,五伦俱灭,真是个衣冠禽兽!
  陈兰彬:不过,亲家,老佛爷凤心难测,告得准,当然你马上身价百倍,开一代风气,享万世之声誉,可是老佛爷倘若不准,天怒难犯,弄得不好,你亲家这只头颅就要……
  朱昭:一死无大难,取义作成仁!我来的时候,已经定好了一样东西。
  陈兰彬:什么东西?
  朱昭:大大的棺方一口?
  陈兰彬:干什么?
  朱昭:扳不倒马新贻,我准备睡棺材!
  襄州知府朱昭,抱着宁愿一死的决心要上殿扳倒马新贻、弹劾曾国藩、澄清马贼死因真相,从而搭救三省同僚和金陵百姓。为国为民,其志可嘉,连他的儿女亲家猾吏陈兰彬也给他一股浩然正气所感动。
  一宵已过,直达来朝,西太后驾临暖阁叫起,召见群臣。
  慈禧今年三十五岁,虽已徐娘半老,但她深通养身之道,保养得极为得当,看上去真还像个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子。
  她头戴金质风冠一顶,身穿七团龙袍,外罩鱼鳞披肩,颈套珊瑚朝珠,穿一双花盆底绣风鞋子,一步步在乐声中步上阶级,在龙书案旁、金交椅中坐定身躯。众朝臣鱼贯而入,唱班、跪拜,礼毕乐止。
  一旁闪出军机大臣文祥跪奏:“老佛爷,今有湖南襄州知府朱昭宫门叩见,他说有关金陵马新贻一案,与事实真相不符,需要面奏天听。”
  慈禧想,朱昭这人,我常听人言,是个廉吏,当年曾在马新贻手下当过知县。既然老远赶来,总有大事。
  慈禧:命朱昭上殿奏来!
  文祥:喳!老佛爷旨下,宣朱昭官戴上殿!
  朱昭应声入朝,行三跪九叩首大礼。
  朱昭:臣襄州知府朱昭,愿老佛爷,吉祥如意、万寿无疆!
  慈禧:朱昭,马案真相究竟如何?一一奏来。
  朱昭就拿从认得马新贻开始,自己如何与他几次硬碰硬,马如何欺兄逼嫂抛赃陷害,一情一节、点滴不漏详细奏上。
  西太后听罢,一时之间呆住了。再拿朱昭呈上的浙江巡抚马新贻之亲笔便条一看末,上头有马新贻自己盖的图章,看来是事实。啊哟,我已经皇命也下去了,这,怎么办?想曾国藩非比旁人,也会一味只顾师生之谊,改变口供、抹煞真情。不过此老一生多谨慎,必有原委。哦,不,曾国藩识大体、顾大局、明大义,决勿会贸贸然单单为顾全师生之谊而枉法。
  慈禧又想,既然马新贻是为仇家所杀,就不应当按大清律例将属官处革、百姓屠城,而只要拿正凶处极刑、帮凶正法就可以了。不过,曾国藩既然上奏本,总有他的道理。我倘使立下第二道皇命追回第一道,曾国藩定要不开心。权衡轻重,一定要先派人去摸摸曾国藩的底再作计议。啊哟,我现在怎么收场?朱昭还跪在下头呢。我又勿能说,朱昭,你所奏事实。但是即使是事实,我也不能准奏,讲不出的……
  今朝西太后在暖阁召见群臣,所以安德海也伴在旁边,现在听见朱昭的奏本末,急得如何是好。陈兰彬啊陈兰彬,有你这种人吗?一方面要我捺搁皇命,一方面叫儿女亲家朱昭上殿来扳倒马新贻、弹劾曾国藩。你看现在西太后的面色,好像左右为难,举棋不定。倘使她说要下第二道皇命去追回第一道,不是要我死啊!这第一道皇命,还在我房里哩!想到这里,只有牺牲朱昭,保全自己。他就突然从旁闪出,对西太后恭身礼拜。
  安德海:奴婢启奏老佛爷,曾国藩乃中兴名臣,朝廷一向倚重。按他数十年为国秉忠,决不会以一己私念,袒护师生之谊而忘了大公。他必有原委。而朱昭他身犯二项大罪,一、他在同治三年就知马新贻的劣迹,并曾几次抗争,理应当时就上本参劾,为什么如今事隔数年,马督已然归天,他反而上京参奏,岂非沽名钓誉?此乃死无对征、恣意诽谤、哗众取宠!二、他乃四品知府,竟参劾朝廷元勋,以小犯上。若然此风一开,动摇国本,还当了得!按朱昭所为,理当……
  话音未落,刑部堂陈兰彬已经急煞,心想安德海是西太后的红客,他要西太后叫你死,你肯定不会活。啊哟,倒底是儿女亲家,要照顾的。那怎么办呢?只有求安德海口下积德,杀字莫出口。陈兰彬突然拿自己的头往两边摇几摇。他头一摇,头上插的顶戴跟着他的头摇摇晃晃。
  安德海毕竟聪明,眼梢已经窥见,陈兰彬在向我“豁翎子。”有句俗语叫“豁令子”,就是这一出典。再对陈右手一看,只见陈伸三个指头向自己示意。喔,懂了!他愿意出三只指头的代价来保全儿女亲家这只头颅,要我口下留情,帮帮忙。可以,老佛爷听我的。但再—想,慢,三只指头,啥价钿?三百两、三千两、三万两,统统是个三字,这价钱要讲定。他刚巧奏到,“按朱昭所为,理当……”就突然面向陈兰彬。
  安德海:陈大人哪,这个朱昭是你的儿女亲家,一个小小的知府竟敢毁谤封疆,弹劾元勋,你说其罪大不大?
  这是对陈兰彬示意,喂喂,你伸的三根指头就是三万两,我要的是这个数。陈兰彬一听,懂了,他问我“其罪大不大?”就是说:保全你亲家的头,要送他三万两银子。他只好答应下来,“是,是大罪,大大有罪……”安德海听了,马上话锋一转。
  安德海:是啊,按朱昭之罪,理当问斩。可是话又得说回来,据奴婢所知,这个朱昭啊……十余年为官,倒颇有清廉之声,就是办事气浮,容易偏激。因此,总有廉名,不堪大用。今儿个不知又是误听那家的谗言,在金殿之上摇唇弄舌,混淆圣听。姑念他尚有廉迹,情属初犯,请太后老佛爷将他革职留任,带罪立功,以儆效尤。伏乞老佛爷圣察!
  西太后一听,嗯,正中我意。要办朱昭,自己说不过去。不办朱昭,曾国藩面上难交账。只有拿他轻轻处罚,朱昭不伤脾胃,曾国藩那边又有了交待。小安子真会体察我的心意。
  慈禧:此话有理,朱昭革职留任,即速回任,今后小心当差,不负皇恩。退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