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谢恩退殿。朱昭总算侥幸。
  陈兰彬带朱昭回府,碰头金万云详诉原委。事到如今,别无它法,看来只有等左老帅到,方能力挽狂澜。那料,安德海赶到,单独碰头陈兰彬,立即要下皇命。陈兰彬再劝也没用了。
  安德海说:“陈老先,你这个玩笑开得好啊,一边要我捺皇命,一边冒出个儿女亲家来拆我的台。倘若老佛爷准奏下第二道皇命追还第一道,我这第一道还在抽屉里呐,我这个脑袋还要不要?”
  没办法,陈兰彬只好誊副本、盖官印,让第一道皇命下金陵去。等安德海一走,陈兰彬请出金万云,问怎么办?金万云说实在没办法,到不如我今夜乔装改扮赶出皇城,追到下旨的差官,把他杀掉,撕掉皇命。说祸闯得再大,也要营救三省官员和南京百姓。众人以为不可,极力劝阻。
  直到第三天,手下报道,左老帅已抵皇城。真是来了大救星,众人全部备轿,赶往叶家花园左邸,向老帅来请安。
  左宗棠刚到这里还不到一个时辰,一路风尘仆仆,稍事休息。突然手下通报说:“恭亲王驾到!”左宗棠要紧开正门出接,恭亲王一定要左宗棠免跪拜礼。
  左宗棠知道王爷来是有密事,忙引进到内宅密室。
  恭亲王开门见山地告诉左相:“我此来,无别事,你已三年不在京,现在的安德海仗西边势力,跋扈得不可一世。贪赃枉法,插手朝政,群臣束手,污秽宫廷,连我议政王也倒在他的手里。无奈我是皇亲,如去动一个宦官,不但身价不便,还要引起西边小阿嫂对我的怨恨。我从陈兰彬处听说你要来皇城,所以特地赶来,要费心你对小安子所行所为深加搜集,拜托你将他扳倒。我暗中助你成事,除却蟊贼!”
  左相慨然允诺。恭王因身价有关,不便久留,匆匆辞去。刚送走恭王,众文武齐来问候了,左相吩咐有请,入花厅待茶。
  寒喧几句,话入正题。众口一词,道安德海之种种劣迹。左相最为关心一件事,问皇命如何?陈兰彬详细告禀,如何一天二万两行贿安德海,安德海如何贪得无厌、狮子大开口,乘机索要高价,以及他受我之骗开出收条。又把朱昭参曾、马,险些丧命,革职留任,安德海为此心中惧怕,不敢再捺搁皇命等等,一一说出。
  左宗棠一听,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命陈兰彬交出收条,请三十六位朝廷勋臣协同,连夜进宫要弹劾安德海,请太后收回第一道皇命。群臣雀跃,有左帅出面惩治,安贼必死矣!于是,立即吩咐备轿进宫。
  左宗棠怎能连夜进宫?因为他藏有皇家“特制。”
  大清开国,重用旗人,后来八旗子弟,养尊处优,不读书、不弯弓,得庇祖荫,专一吃喝玩乐、提笼架鸟、嫖妓吸毒,十有八九都是瘾君子,靠皇粮、吃俸禄过日子,纸醉金迷,糜烂不堪,已经发展到一撅不振,不可收拾之地步。所以到道光朝,汉人势力已经逐渐抬头,直到咸丰朝,肃顺当政,大胆重用汉人,并建议皇帝拿两江总督的地盘扩大。非但江苏省、江西省,连安徽省、浙江省军政大权统归两江总督管辖统制,等于将江南半壁江山全部交给汉人了。
  应祖制不废,汉人名义上仍不能封王,所以连曾国藩至死仅只是个侯爵。朝廷为了笼络这些权臣,虽不封王,但恩开各种“特制”、“特例。”例如,慈禧赏给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彭玉麟四人的烟荷包,赐曾双包,其余三人为单包,称为“御手亲绣”,意思是太后至贵,自己御手亲绣后赏赐功臣的,此谓:殊荣。有此荷包,可以在紫禁城内骑马,可以在各宫门口拴马,可以深夜进宫出入不禁,可以深夜进宫奏明国事,那怕慈禧已经安寝,也要立掰起来召见。所以,现在左宗棠可以连夜进宫。
  左宗棠点齐三十六名朝廷重区,连自己共三十七名一齐坐轿进宫。轿子直到朝房外出轿,众官长进朝房,守朝房的首领太监即忙吩咐点起蜡烛。左宗棠为不使安德海事先知道自己到,要亲自看看他的嚣张气焰,所以一到朝房就往暗角落里一坐,示意陈兰彬去找人通知安德海。
  陈兰彬领会左宗棠之意思,径自来找总管副都堂张德宪。张现年六十六岁,安德海九岁进宫认张为师父。太监代代相传,也要拜师傅的,安德海就是他的徒弟。小安子受西后宠幸之后,就六亲不认,连名带姓叫他张德宪,还要在西后面前专门对他排挤、打击。幸而张德宪是元老太监,服侍过道光、咸丰以及当今的同治帝,故未被安德海扳倒,但暗苦吃得不少。现二十七岁的安德海已升为总管都堂,张德宪德高望重,倒反作了总管副都堂,还要受小安子的气,所以两人成了冤家对头。
  现在,陈兰彬来向张德宪说,有位大员,万里赶奔,深夜叩闱,有军机要事要面奏老佛爷。此事重大,张德宪忙答应稍待,赶到东厂房要小安子去奏明佛爷。一进安门,见安德海手执菱镜,对着烛光在拔白头发。因为今日早朝后,慈禧见小安子头上有几根白发,故对安说,“你年纪不大,怎么长了白发?”安德海想,头发一白,自己要失宠。所以,现在正寻白头发拔。他眼梢一窥,已经察觉张老头子进自己房间,并不理他,只当不看见,自顾自拔头头发。
  张德宪:小安子!小安子……小安你在吧?
  安德海不高兴了,喔唷,这老死人哇哇叫,就问什么事啊?
  张德宪:有位大员,远道而来,他要请您奏明老佛爷。
  安德海:不见!
  张德宪:人家有军机要事。
  安德海:就是不见!
  张德宪想,不见就不见,关我什么事。刚想走,但心里不服帖。
  张德宪:孩子啊,别这样。你还没去奏明老佛爷,你就擅自作主啦!
  安德海一听,这老死人就是这种地方也要顶撞我、看轻我,对我说刁里刁气的话。今朝就是天王老子来,定规不见,显显我的威势。
  安德海:怎么!老佛爷今儿个凤体不舒,天王老子来不能见,有能耐你自个儿去通奏好啦,找我干吗?
  张德宪有气又不便发,因为小鬼是正都堂,又是西太后的宠儿,专门管他的。
  张德宪:可是人家是有军机要事,别忘了咱们爷儿俩是太监,若然耽误了军机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呀!
  安德海听得懂的,意思是说:你莫神气活现,你同我一样是个太监,只不过的皇家的奴才,人家是朝廷大臣。你耽误军机大事,即使西太后得宠你,照样要倒霉的。你这又是在看轻我、贬低我!
  安德海:天塌下来自有长人顶,老佛爷跟前我说了算!你呀,养养你的老精神吧。
  张德宪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回到朝房对陈兰彬摇摇头。
  张德宪:陈老先,今儿个小安子不知吃了什么邪药,他不肯回奏,不关我事啦。
  左宗棠一直坐在暗角落里,听得一清二楚。
  左宗棠:张德宪!
  张德宪一听声音熟,回过头来一看,啊?刚刚我也不问清就去通报,原来是你啊!啊呀,旱晓得是你来,我就可在安德海面前挺直腰杆。因为安德海顶怕两个人,一个彭营保,一个左宗棠。他俩嫉恶如仇,一见不平就要动手动脚的。安德海告刁状的本事虽大,曾在慈禧面前告曾、左、李、彭四个人的刁状,则告一次碰一回壁。
  慈禧怎会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大清江山全靠他们在支撑,除非四人有反朝廷的真凭实据,其他一切都可以容忍,藉加笼络。他们与恭亲王不同,如果恭亲王不革去议政王,天长日久,一旦有野心,他要与我抢皇位,而这四人乃是我的看门狗,你安德海仅是我心爱豢养的一只叭儿狗。同样是狗,作用不同,所以慈禧对安德海正言厉色告诫数次,曾、左、李、彭这四根庭柱,任何一根,你不能动他们一动,否则我要你的狗命!
  此内情,张德宪当然尽知,所以他想,如果早知是你左宗棠到,我的腰杆就硬了。不过,现在还来得及,我须窜得左宗棠肝火往上升,让你安德海吃顿苦头。
  张德宪:老帅,奴婢向老帅请安!
  左宗棠:张德宪罢了,是谁说不见?
  张德宪:还有谁,小安子!
  左宗棠:你没说是本督要见?
  张德宪:不,回老帅,我告诉小安子是老帅到,他说:喔,原来是左宗棠这个老王八!
  左宗棠:你这个张德宪,本督知道你跟小安子有仇,想借刀杀人吧?
  张德宪:我的老帅,你多年不进京了,如今的小安子还了得,是个大红人,你问问王公大臣,谁不避着他点儿,连咱们恭王爷也得让他三分呐。他还说,天王老子来,就是不见,老佛爷跟前,我说了算!
  左宗棠被撩得心火直冒。
  左宗棠:张德宪,叫小安子滚出来!
  张德宪应一声音:喳!
  张德宪满心高兴啊,有好戏看了!他就兴冲冲再进东厂房。
  张德宪:小安子!这位大员,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你奏上。
  安德海:别磨嘴皮,我没工夫!
  张德宪:小安子!刚才是你说不见的,回头别赖账!
  安德海:嘿,老蘑菇,安二爷虽不是金口,倒是言出如山!
  张德宪:好,够种!不过他有钦赐烟荷包的。我走嘞。
  安德海心突然一怔,喊声:“回来!”
  张德宪:压根儿没走,我伺候着安二爷呐。
  这老贼刁啊,烟荷包只有曾、左、李、彭有。这四个人,我一个也不敢得罪。
  安德海:一个还是两个?
  张德宪:不是两个。
  安德海:师傅!是李中堂?
  张德宪想,你用得着我的时候,就叫起我师傅来了。
  张德宪:不是。他是左宗棠。
  安德海:好啦,别打哈哈啦!是左老帅到,你怎么刚才不讲清楚!
  张德宪:回您,刚才没我插嘴的余地!
  安德海:别磨蹭啦,见老帅去!
  张德宪:不,他叫你别走出去。
  安德海:哦,要我别去回奏?
  张德宪:不是,他叫您——滚——滚,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