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万云身遵奉左相钧谕即日起程,一路上飞驰出京。来到山东济南已是东方欲晓、晨曦微露。
  这巡抚衙门原是前明洪武年间所建,是鲁王的王府,十分显赫。金万云到抚衙下马,投帖相见,天还刚亮。门下人接过名帖一看是位将军,连忙叫人牵马入棚,饮水喂料。一面接待这位将军,一面差人进内叫出大人心腹二太爷小顺子,递上将军名帖。小顺子一见,是金万云将军,慌忙参见请安,请金将军稍候,自己急忙进内书房来禀报大人。
  巡抚内书房门前有两棵参天大树,右边一片紫竹林,引来凉风习习,地上铺的都是鹅卵石,中间用五彩缤纷的石子砌成一只仙鹤,有个人正站在中间练拳。此人身材颀长、五十左右年纪,生一张长方脸,天庭满、地角丰,两条剑眉、一双虎目,目光炯炯、威而透神。此人即是二品封疆,八台之位的山东巡抚丁宝桢,号稚璜,贵州平远人氏,出仕以来屡建战功,治理一方政绩卓著,深得百姓爱戴。由于他办事清廉,不畏权势,能为民请命,因此百姓称他为白面龙图、鲁邦包拯。
  他圣眷极隆。咸丰在日,曾钦召进京,在养心殿陛见,为表彰他的功劳,钦赐康熙老祖宗御制之神雀刀,凡三品以下臣工有贪赃枉法、作奸犯科、营私舞弊、罪大恶极者,准先斩后奏。此刀一共有两柄,一柄赐与彭玉麟,一柄就是赐予丁宝桢。现在,他刚起身漱洗毕,有个习惯,要在早晨练几路拳就进早膳。他回头一看,小顺子侍立在旁,手中执一张红帖子。奇怪,一清早就有来客,纯属少见,故边收式,边问道。
  丁宝桢:有何事?
  小顺子:回大人,有客求见!说完帖子呈上。
  丁大人一接,对帖子上一看:“弟金万云顿首拜”,哦,自己人,忘年交。
  来客金万云文武双全,颇有见地,当年他是左宗棠麾下一员虎将,二十多岁就是四品邦统,曾经奉宗棠命率一支楚军在丹阳来增援于丁宝桢,助丁建功,丁宝桢曾与他纵谈天下,切磋战略,虽年纪尚轻倒对答如流,且多自己的见解,真谓:后生可畏,遂成知己。后因左宗棠赴陕,荐与马新贻,而立之年已做了督抚军统领。近年来,大家忙,故少通书简,但隔半年左右还是要通信问好。他此来为何?哦,对了,马新贻亡故,曾国藩接任,各人有各人一套班子,大约他办完移交后,曾国藩另委他任,不如他意,因此到皇城去打点,路过山东,特来望望故交。也许是已从皇城欲回金陵,顺道济南叙叙旧情。来者是客,又是远道而来,不可拘泥于官礼,应当接一接。
  丁宝桢:来客如何穿戴?
  小顺子:便巾便服。
  丁宝桢:好!原帖奉还,说本帅二堂恭候。
  小顺子应声,即迸书房取一领蓝绸长衫请大人穿上,递过一柄折扇,然后直往门房,对金万云道:金将军,家大人有请,在二堂恭候!
  金万云跟了小顺子直往二堂而来,只见东抚已经站立等候,要紧抢步上前。
  金万云:大帅,标下请大帅的安!说着,忙不迭要打千。
  丁宝桢急忙拦住。按道理,金万云打个千,口称标下,丁宝桢完全可以承受得了。因为金万云是三品,丁宝桢是二品,虽非直接部下,也可称标下。即使是本省总兵二品,和丁抚同品级,也要打千称标下的。因为凡为一省巡抚,必在京中兼一个兵部侍郎衔,这样,巡抚才能上马洽军、下马理政、节制地方军队,总兵也要听抚台调度。为此,金万云称标下、打千,完全应当。但丁大人想,一则我与你今日并非官礼相见,如果一论官规,就拘束了,二则你在南京为官,不属我管,今日来访,纯属叙旧,焉能论官位高低。因此起手一拦。
  丁宝桢:啊贤弟,休得拘泥,今日乃是聚旧,焉论官规,还是彼此一礼吧!
  金万云:唷,承情啊承情!
  丁宝桢:贤弟,屈指算来,你我弟兄已有四载不见,贤弟越发的成材了。当年驰骋疆场,金戈铁马,虎帐谈兵,秉烛春秋,攻城掠地,叱咤风云,真乃好一个风流儒将,而今纸扇轻摇,倜傥风流,犹如一介雅士,好一派风采!
  金万云:啊大人,你看你呀,手执纸扇,身穿蓝绸袍,飘飘乎欲仙,哪里还像什么二品封疆。
  丁宝桢:像什么?
  金万云:倒像是羽扇纶巾的卧龙先生!
  丁宝桢听说自己像诸葛亮,心里高兴。
  金万云:哎呀贤弟!小兄何德何能,焉能以卧龙自况,愧对前贤、有渎古人了。
  金万霉云:以大人之才当得的!
  丁宝桢:谬赞了,有朋自远方而来,不亦乐乎。贤弟请!
  金万云:大人请!
  丁宝桢:贤弟是客理当先请!
  金万云:大人是长,理当大人先请!
  丁宝桢:既如此,你我弟冤就挽手同行。
  金万云:极可使得。
  丁宝桢:真是难得贵人临贱地。
  二人挽手而入,进内书房,双方重新施礼毕,分宾坐下。小顺子敬茶毕,金万云眼珠四面一转,这书房布置得古朴不华、淡雅宜人,进门一块匾,上写“拜松”字,这两个字写得苍劲勃;入木三分。当中还有一副对联,上一联:“隔靴搔痒谦何益”;下一联:“入木三分骂亦精”,一看就知是扬州八怪郑板桥的板桥体,这书对也可显出主人翁之性格。
  金万云:啊大人!这“拜松”二字笔法苍劲,笔力浑厚,不知出自哪一家之大手笔?
  这是丁宝桢自己写的。他的书法堪称上乘,今朝碰着金万云也是好书法,识货朋友,多少有些得意了。
  金万云:贤弟啊,此乃是小兄随意涂鸦,有污尊目。
  金万云识得是丁公手笔,故意这样一问,以便引出话题。
  金万云:哦,原来是大人墨宝,果是不凡,想古人不乏雅癖,这林和靖爱梅嗜鹤,米南宫爱石,王羲之爱鹅,丁公爱松,与古人遥相辉映,真乃千古佳话,令人钦羡也!
  丁宝桢一听越加兴奋,对的,王羲之爱鹅,情愿写字去换鹅,这些都成为千古美谈,今朝金万云口中亦多一个我,拿我和诸前贤并列,岂不乐乎!
  金万云:依小弟看来啊,这松即是公,公即是松!
  丁宝桢想我就是松,松就是我。我为什么要取松?因为松乃千年不朽,耐雪经霜;任凭狂飚雷击,傲然常青,今朝他将我比松,真合我心意。这金万云有智有才,现在先一番恭维,使你心花怒放,以青松自诩,等下牌摊开,请你杀安德海,你杀,是松!不杀,像虫。这就是金万云的厉害之处,丁宝桢焉能料到。
  丁宝桢:贤弟,过奖了。哈哈哈!
  金万云想一路赶来口干舌燥,茶倒用得着,茶盏端上,正欲去喝。
  丁宝桢:啊贤弟,是从金陵还是皇城来?
  金万云忙将茶盏一放答话。
  金万云:小弟从皇城到此。说着,起手端茶。
  丁宝桢:圣上龙体安康!
  金万云放下茶盏,问到皇帝只好立起来。
  金万云:皇上安康!
  丁宝桢:国家之幸也,请坐!
  金万云想大约现在好喝茶了,刚要端。
  丁宝桢:二宫圣安!
  金万云想这杯茶倒难喝了,将手一收。
  金万云:二宫也安!
  丁宝桢:社稷之幸也,请坐!
  金方云想哪里那么多话要问,刚要端茶。
  丁宝桢:啊贤弟……
  金万云对大人一望,大概这茶叶价钱贵,你不舍得让我喝?丁宝桢方始觉着,我太兴奋了,人家一路劳乏想要喝茶,我只顾自我陶醉,忘记别人要喝茶了。
  丁宝桢:请用茶!
  金万云如皇恩大赦,总算喝着茶了。
  丁宝桢:贤弟,闻得宗棠仁兄也在皇城,谅来会过了。
  好!金万云想你不提宗棠我还要想话头,你一提宗棠束给我话题抓牢,突然长叹一声。
  金万云:唉——!
  丁宝桢想左宗棠出毛病了。一提宗棠,金万云在叹气,叹气总不是好事。
  丁宝桢:贤弟啊,小兄提及宗棠,你因何长吁短叹?
  金万云:啊呀,大人啊!左宗棠忧国忧民,他除奸无计无可奈何噢。
  丁宝桢:莫非吾朝中出了奸佞不成?
  金万云:可狠权阉安德海,独霸内官为非作歹!
  丁宝桢听见安德海的名字,火气就冒上心头。
  丁宝桢:安德海此贼怎么啦?
  金万云:安德海深得慈禧太后宠幸,专权纳贿无所不为。他心贪婪,性乖张,卖官鬻爵当家常。王公大臣齐侧目,一个个禁若寒蝉无可奈何。
  丁宝桢:我家宗棠仁兄呢?
  金万云:独有左公忠义胆,三番两次奉本章。那太后有意行袒护,安德海持宠更猖狂。药内藏砒害忠良,左帅险些一命乌乎。
  丁宝桢;难道衮衮诸公就无人出来谏奏?
  金万云:清君侧志士何处觅,左帅是环顾大江南北两茫茫,只落得顿足捶胸悲天悯人。
  丁宝桢:好个小安子,我不杀你誓不为人杰!
  金万云:好——!左公可谓识人也!
  丁宝桢:此话何意?
  金万云:左公曾与小弟言讲,当今天下唯有一人敢杀安贼。
  丁宝桢:谁人?
  金万云:就是你丁大人!
  丁宝桢一听,兴奋了。嗯,宗棠不愧是我的知音!
  丁宝桢:可丁某不在皇城,真乃鞭长莫及。
  金万云:不妨,安德海他来啦。
  丁宝桢:啊……他怎么出来的?
  金万云:丁公呀!只因安贼屡犯天条,左帅二次动本,西后将他贬往乾清,受小皇百般凌辱。为此西后施一调虎离山之计,命安贼出宫去往江南督办龙衣,为此左公特命小弟赶奔山东,仗大人威名,枭安贼之首,建不朽之功也!
  小安子出京有违祖制,岂非送死,不会有错吧?
  丁宝桢:贤弟,安贼乃是宦官,焉能出得宫门?
  金万云:此乃千真万确。丁公不信,现有左帅书信在此,请公一观。说完,从靴筒里抽出书信一封,双手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