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宝桢接过书信一看,确实是宗棠亲笔,立即拆阅。安德海本是个小小宦官,不足何为惧。只因西后多纵容,因而祸国殃民乱朝纲。此番天赐良机到,安德海有违祖制出官墙,督抚有权将他斩。他本当立出批票将小安子捉拿,可想这定惹西后天威怒,只怕丁氏满门俱遭殃。
  丁宝桢顾虑的就是这一点。因为西后为人,变幻莫测,难以逆料,他必须要考虑到最坏的结局,以便有所准备。沉思一番,他终于找出一个遁词。
  丁宝桢:贤弟,宗棠的书信可谓失算。
  金万云:何以见得?
  丁宝桢:我朝圣圣相传颁有明训,宦官出京若离大内百里,各地督抚有权将他问斩,论为私出国门罪。而今信上言道,安德海是奉西后懿旨出京督办龙衣,虽无军机公文、兵部勘合,然是皇娘所差,勉强也可说是为皇家出宫办事。下官食的是皇家禄,做的是皇家官,焉能斩却皇家的差官,岂非大谬?西后降罪道我私斩皇家差官,我将何以答奏?本来杀安贼名正言顺,如今反落得个私斩两宇,岂非宗棠失算也?!
  金万云听罢,懂了,这是遁词。实质是怕西太后。安德海他不敢杀,因为大家称他白面龙图、山东包公,他讲不出不敢下手。这个丁宝桢啊,今日我既然来到,一定要叫你拿下安德海,宰了他的狗头才算完结。
  金万云:丁公之言,说得有理。敢问丁公,安德海该不该杀?
  丁宝桢:该杀!
  金万云:要怎样才能杀他
  丁宝桢: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然杀他乃正国法,焉能杀之无名?
  金万云:安德海常侍西后身旁,左右不离,大人你纵有除奸之心,岂能奈何与他?诚如大人所言,鞭长莫及。而今鬼使神差、天假良机,安贼出京,来到鲁邦,落在大人手掌之中,此乃天助大人建不朽之功,大人何故推诿?哦哦,明白了,莫非大人怕杀了安贼,迁怒西后,有灭族之祸。大人只管放心,大人若斩安贼,乃顺天意、遂民心,不但左公有书寄你,还有朝堂之上满汉公卿嘱万云递上联名书信在此。若西后问罪,他们愿与丁公同荣同辱,生死与共,请大人一观。说完,他从胸怀摸出书信呈上。
  丁宝桢接过信拆阅,书信往台上一丢,对金万云苦笑着。
  丁宝桢:贤弟啊,愚兄宦海浮沉,数十余年,身经百难,知人多矣。岂不闻官场如同戏场,列公的美意,宝桢心领了!
  金万云:丁公,此话何意?
  丁宝桢:左宗棠和我有知音之交,他为我担保,我完全信赖,至于诸多庙堂诸公,平日无杯水之交,为什么要在我有难之时来保我?如果说他们有这点为国为民之肝胆,安德海就在他们身边,为啥不尽大臣之忠,非要叫我来杀呢?贤弟你道是与不是?
  金万云:这……话是事实,但是情况不同。丁公,此话小弟不敢苟同。
  丁宝桢:请教!
  金万云:安德海颐指气使,跋扈飞扬,凌辱名臣,全仗西后之势,庙堂诸公恨之入骨。非不欲杀之,恨无机缘也。就以左公而论,连番弹劾,暨重臣同参,无奈西后执意袒护,也徒唤奈何!今番天赐机缘,派安贼出京,独自潜行,西后纵要袒护,也鞭长莫及,因此列公联名吁请,仗丁公威名,让神雀宝刀显威,枭安贼于市曹。清环宇、肃朝纲,保丁公出于真心,绝无推诿之意,伏望公台三思!
  丁宝桢:这……
  金万云:看公台之意,莫非安德海当真不能杀得?
  丁宝桢想我是青天,怎好讲勿能杀?
  丁宝桢:能杀?
  金万云:那么要如何才能杀得,还望公台有以教我。
  丁宝桢一听,也罢,倒不如我来将他一军。
  丁宝桢:要杀安贼确也不难。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乃皇家所派,只要皇家有旨,我立斩不饶!
  金万云一听,空子钻进,丁宝桢话中漏了字,他说皇家有旨,不曾说清非要有西太后懿旨,这可不碍。就问:此话当真?
  丁宝桢:自然当真!
  金万云抬手将帽子取下,在里边摸出一道手谕。
  金万云:恭王爷钧旨到!
  丁宝桢一吓,再看果然是王爷手谕,忙整衣跪接。
  丁宝桢:臣,丁宝桢接王爷钧旨。
  丁宝桢对金万云一望,你在投机哦。我说的皇家有旨,指的是西后懿旨,想不到你将恭王钧旨来搪塞。但可不能说钧旨不算,非要懿旨,否则倘然给恭王知道,我吃罪吃得起吗?他赶忙双手一接,一看是恭王一道密逾,内容一样,也是叫我杀安德海。阅毕,吩咐供奉起来。自己立起坐定,脑子像风车似地开动,心里已经定下章程。看来杀安德海势在必行,但是如何杀法?杀下来自己的后果如何解脱?一时毫无措施。
  正在这时,小顺子报:“回大帅,酒筵已摆好,请二位入席!”丁宝桢听罢灵机一动,趁入席用酒之机,还可容自己边吃边考虑一番。
  丁宝桢:贤弟,酒筵已备,请入席,至于杀安贼一事,容再思之。
  金万云到此时,心里真的发急了。我三件法宝全部拿了出来,丁宝桢还是不肯表态杀安贼,看来我枉作此行。
  金万云:大人,不必叨扰,万云告辞了!
  丁宝桢:贤弟,你为何要急着走?
  金万云:哎呀,我的大人哪!此番万云奉恭王钧谕,左公差遣,朝堂列公重托,一日千里,飞马济南。实指望面见丁公,共商大计,欲借公台虎威,枭安贼之人头,振朝廷之纲纪,解民于倒悬,建不世之奇功!不料大人接了书信、恭王手谕,仍面有难色,虚与委蛇,吞吞吐吐,欲罢不能,不禁使万云寒心。
  金万云:想安贼离京犹如孤雁单飞,无所依傍,若不下手,又待何时?若被遁去,犹如放虎归山。安德海复命交差之际,正是我辈头悬国门之时。而大人你身为忠良,二品封疆,官居四面,稳坐八台,竟然袖手旁观,推三阻四,岂非枉称青天、空为龙图?可惜你这一世英名呀,竟付于流水了!
  丁宝桢:这个……贤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不是贤弟一言点醒,几误宝桢一生大节。杀安贼,心坚如铁,那怕刀斧加颈,满门赴难,万死不辞也!
  丁宝桢想,金万云来的时候只有五点多钟,现在已近十点钟,肚皮早饿极了,不如大家边吃边议。
  丁宝桢:贤弟,酒筵早备,余事席间再议可好?
  金万云想目的达到,当然觉得肚字饿了,说声:“叨扰了!”两人步入饭厅。
  厅名绿波廊,两边沿水,风景幽雅、十分怡静,中间摆好一席佳肴。二爷上菜,斟酒,双方入席。但等酒过三巡,大人突然停杯。
  丁宝桢:贤弟,这安德海又恐难杀啦。
  金万云刚刚把油酥鸡送进嘴里,闻言一吓,连鸡骨头一起吞下。
  金万云:大人何出此言?莫非……
  丁宝桢:你放心,不是我又不肯干了。这内中有个缘故。
  金万云:什么缘故?
  丁宝桢:安贼出京,不知陆路而行,还是水道而来?
  金万云:为皇家督办龙衣,复命回京载物甚多,自然是水道而行。
  丁宝桢:是哇,小兄料他也是舟行,从运河南下,必结我山东德州,要至济南尚须弯道而进。他既非正式钦差,就不必来济南与我相会。再则小兄贱名在外,安贼对我不无顾忌。又恐西后与他临行密嘱,叫他不来见我。我身为二品封疆,纵不然坐镇德州,如遇不上他,就无可奈何了。
  金万云想大人言之有理。安德海也知道丁大人是清官,执法如山,况还有先皇所赐神雀宝刀。再说他此番出京名义上是办皇差,实质是避难,否则小皇帝要折磨死他。因此,临行出宫,慈禧必然会暗嘱他,出去切莫招摇,特别碰着像山东巡抚这种人,你要收敛,他有神雀刀,外加是个三不卖账四不罢休的清官,切不可去捋虎须,还是退避三舍为妙。因此如果安德海到山东德州,不进济南而直下江南,丁大人总不见得停止抚衙办公,赶到德州坐等安德海来等他?
  金万云:公台言之有理,尚望大人施一妙计使安贼就范。
  丁宝桢:我哪有什么妙计,还是贤弟善策。
  金万云:万云愚钝,何来善策?
  丁宝桢:不妨。贤弟只要再在身上查查,可还有遗漏之法宝?
  金万云:仁兄啊,方才三件法宝乃是恭王、左相与文武公卿所设,小弟可没有什么妙计,还是要大人善策的。
  丁宝桢:不忙,小兄确是无策,此间有个西席,才高北斗,计胜良平,请将出来,共作商议!
  金万云:好极了。
  丁宝桢:小顺子,有请老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