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船来,赵新一看里边香烟缭绕,旁边侍卫带刀,两旁黄门,背后宫女,居中坐好一个身穿二品仙鹤补服的太监,大膀搁在二膀上,眼开眼闭。旁边四个太监为他打扇,秃头一条辫子,一只手倒鼻烟,一只手伸二指在嗅鼻烟,这副架子倒比钦差还要大多了。
赵新:公公在上,卑职赵新跟公公请安!
赵新跪了一会儿,没听见有回音,刚刚抬头,安德海“阿欠”一个喷嚏打得他满面唾沫。这小鬼装模作样,架子摆足,但他是西后红人,赵新只好强忍怒火。安德海鼻烟一放,开口了。
安德海:陈玉林呐?李中堂送给我的雪鸡吩咐他们要炖得酥一点。
陈玉林:喳!奴才这就去。
安德海:再像白天那样磕了我的牙,看我不打烂你们的手!
安德海非但摆足架子,而且在自抬身价,意思告诉赵新,太子少保、直隶总督李鸿章也要送雪鸡给他。看来,赵新这种四品身价是要送金子打的鸡才对他胃口呢。不过赵新是清官,不会被他刮的,顶多送只素鸡,大油水是没有的。赵新盯着他,意思是:喂,差不多了,我跪在这里膝盖痛,腰要酸的。
赵新:公公,卑职跟您在请安!
安德海:起来罢!
喔唷,总算叫我起来了。谢公公。赵新立起身来,怎么座位也没有?到底我也是个朝廷命官哩!
安德海一看,啥,你想坐啊?先站着吧。你这种官给我像葡萄干一样捏捏还差不多,站一下有什么关系。便问:姓什么?
赵新:卑府姓赵。
安德海:是不是哪个造谣言的造?
赵新气昏了,百家姓上有“造”姓的吗?
赵新:公公,我是赵太祖一姓的赵。
安德海:什么,你也配跟赵太祖同姓?就造谣言的造吧。什么讳?
赵新:单名一个新字。
安德海:哦,是丧良心的心字。
赵新:不!回公公,我是日新月异的新字。
安德海:赵新!咱家我钦授皇命,督办龙农,下江南而去,你供应的物品齐备了没有?
赵新:公公请放心,只要公公吩咐下来,卑职极力照办就是。
安德海:嗯,这才像话。天津办得不错,李中堂还亲自接待,各府各县无不小心当差。李中堂妙人也,他除了孝敬老佛爷的之外,还单赠咱家一双白璧,价值万两,而且也不跟我当面说一声,就这么交给了我的手下。咱们连个谢字都不用跟他说。你看,这是不是反使咱家失礼了?他是什么身价,我怎么能领受他老那份厚礼?因在路上,又不好退,没法子罗,咱家只能暂且愧领,回京之后替他转赠孝敬咱们的老佛爷吧。唉,为忠臣者,都要像李中堂那样,实心实意地体恤上头,孝敬上头,才能使老佛爷得以舒心颐养天年。本来嘛,天子以天下养嘛,宫中化费又巨,为臣者只有尽心报效,才能不负皇家的隆恩也!
赵新:是,公公说的是。他心里却嘀咕,这两句话,简直是在放屁。做官的又不会变戏法,铜钱银子哪里来?还勿是全靠刮老百姓才好向上贡献。地方官每年对皇家有报效,现在你出来要这要那,分明是额外搜刮呀。说的比唱的好听,你拿到手的是孝敬西太后,谁会相信?但也只好和调几句。
赵新:是是,公公真是不爱财帛,堪称为官者的表率!
安德海瞪他一眼,我讲了这么多,意思就是叫你自动掏得快点呀。赵新哩,却一副慢吞吞的模样,一只手在口袋里掏啊掏。安德海眯眼瞄着他,见赵新摸出一只绢盒,以为这是装银票的。赵新一只索索抖的手在传过来,安德海马上伸只手去接,不料赵新的手又缩了回去。
赵新哭丧着脸:公公,卑职有个请求。
这个老鬼!盒子拿出来显一显,在先给我提条件?安德海想,算啦,只要有银子,任何事都好商量。
安德海:到底什么事呀?
赵新:百里方圆,不准捕鱼,为恐惊动公公船上的皇家御物。可是敝境内渔民甚多,一日不下网,他们难以度日,如今已有数百渔民,闹到府衙。所以卑职特来请求,请公公开一线之恩,允准他们开船捕鱼,恩同再造!
安德海当然认为是可以的,但只要你这只盒子到我手,我马上就开禁,
安德海:唷,贵府倒是为民请命。嗯,咱们大清国的府太爷都能像你那样体恤黎民就好啦!咱家看在贵府的面上,就跟你担待担待吧。
赵新:谢公公!
安德海:不谢!
赵新将盒子传上去。安德海一接,眼睛里火都要射出来了!心想,赵新人可不是呆头呆脑的,在这方面倒是行家里手,老早已经准备好了。德州苦地方,我也不敢想多要,弄个二万两差不多。他忙不迭打开绢盒,银票接到手里一看,二……百两!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仔细一看,果真二百两一张银票。赵新啊……你当我叫化子呀!
赵新看出来了,安德海嫌太少了。
赵新:公公请千万谅解,我们德州穷山恶水,实在穷啊!这还是卑职自己的私蓄啊!
安德海气得差一点喘不过来,指着赵新大麻起来。
安德海:你这大胆的狗官,混账的东西!贼坯,忘记自己也做官!你,你,你,竟敢贿赂本钦差。当我叫化子?我们大清朝坏就坏在你们这批王八蛋手上。你明目张胆污辱本钦差的人格,敢当面行贿?老佛爷懿旨下……
赵新只好下跪:臣接旨!
安德海摸来摸去,身边连张草纸也没出来。那来什么懿旨,只有这个奸贼才讲得出。
安德海:老佛爷命咱家口传懿旨,命德州府赵新,明天六点正,贡一百只活龙虾。明天没有龙虾供大内御用,我摘了你的顶子,我翘了你的辫子!好了,马上滚,撵上岸!
几个太监不容分说,就将赵新拉上岸去,赵新哭笑不得。正此时,一太监急匆匆赶来,用手在赵新肩上一拍。赵新回头一看,天啊,又是一个太监。原来是陈玉林,安德海的心腹。安德海方面受贿的白银全是由他接头。
赵新:公公!
陈玉林:我叫陈玉林,是钦差的贴身亲随,你怎么当官都不会当?
赵新:公公,何意?
陈玉林:一百只活龙虾你有嘛?
赵新:龙虾出水就死,那儿有。
陈玉林:有了死法有活法,拿一百两来,我跟你兜啦!
赵新:不行,藏绢盒里的二百两,他都嫌少!
陈玉林:咱们钦差不要白的,要黄的!
赵新:什么,一百两金子?
陈玉林:对啦,你去准备吧!
赵新:承情,承情,告辞!
一百两金子?我赵新买了房子,买了儿子,贴了娘子也凑不出。只好明朝让他摘顶子,准备棺材、自己翘辫子!
赵新受到安德海之勒逼,束手无策,只得吩咐办轿、回府。
赵新刚坐进内签押房,便有金统领从济南赶到,下马投帖。二爷接帖子,立即送茶递水热情款待。另一位二爷赶奔进内签押房,“回大人,贵客到!”
赵新凳子没坐热,又有客人来了。接帖子一看:两江总督麾下督标军统领金万云顿首拜!天啊,认也不认得他。但此人名气蛮响,闻名已久。清朝有个规矩,来者是隔省知县路过拜客,自己是知府,要安排相等知县衔的官吏出接,并要一宿三餐招待,如来同级官员,自己要亲自出接。现在来个三品特加二级,比自己四品知府大,自己要开正门迎接,还要行下属见上司礼,也是三餐一宿。临走还要送一笔路费叫仪程,赠多少,要看身价、按路程近远酌定。看来,这金万云也是来打秋风的。安德海要敲诈我一百两金子,此人也来打秋风,按三品的身价,顶起码要一百两银子,我卖房子也来不及了。唉,下属官难做啊!
赵新:来啊!此官比我大,是我的不认得的上司,吩咐开正门,动乐相迎,吹吹打打像大出殡似的把他接进来。
二爷:大人吩咐,开正门,动乐相迎,亲自出接!
鼓乐齐鸣,吹吹打打。赵新整顿衣冠,走出来一看,但见此人精神抖擞:长身玉立、五官端正、国字脸,头戴淡红顶、单眼翎。喔唷,年纪实在轻。没办法,还要上前向他行大礼,因为他官衔大。
赵新:金将军,卑府赵新参见!
金万云一看来者赵新,是东抚红人,看在东抚面上就免他行大礼,上前搀起。
赵新见此人客气倒客气,搀我起来,但目下人心难料,态度虽蛮好,但打起秋风来,可莫狮子大口哦。没办法,他还要讲两句欢迎词来。
赵新:卑职不知将军驾到,未曾远迎,多多失礼!想将军威名四扬,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光降敝衙,顿使寒衙生辉,欢迎欢迎!
金万云听他这语气好像要哭出来似的。不知是真欢迎呢还是假欢迎?
金万云:不敢,万云来得鲁莽,尚祈太尊海涵。
赵新:哪里哪里,将军请!
金万云想此人,脸哭丧气,外加呆头呆脑,那丁宝桢怎会看中他做得力助手?再一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也许他相貌不怎么样,办事能干也未可知。
金万云:万云是奉了贵上丁公之命特来扰府,只为跋扈专横的安德海!万云乔装扮强人,抢舟船把他诓至济南,将他明典刑。
赵新听罢,浑身是劲,精神为之一振。
赵新:原来将军是来捉小安子的,再好不过。不瞒您说,卑职正为此事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