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爷仔细推敲,终究给他在西后的这道密札上找出了可乘之机。大人听完,佩服得五体投地,立请金万云赶皇城,吃牢恭亲王,拉住左宗棠,要他们到坤宁、乾清请圣旨、懿旨,方可明正言顺杀安德海。于是宝桢重重拜托金万云,万云义不容辞,答应在三天内赶回山东。躬身施礼,立即上马,急驰而去。
  不料宾馆中出事了。中军明为保护,实为监视,五百名弟兄荷枪实弹在宾馆四风戒备,安德海插翅难飞。安德海进宾馆歇息,开头心地踏实,因有西后密札,有恃无恐。但静下心来,他仔细推敲,再对四面一看,奇怪!为什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表面上是因为我是钦差所以特别保护,但这些士兵及当官的眼神中都含敌意,莫非其中有诈?再想,不会,西太后的密札在丁宝桢手上,此乃老佛爷亲笔,丁宝桢不是认不出,即使他算青天,难道他竟敢与老佛爷顶撞?难道他不想活命了?难道他不知道这是要满门抄斩的大祸?
  丁宝桢有什么后台?据安德海了解,他是靠自己爬上去的,在京里没有靠山。再说,就算有靠山,会有啥人比西太后更大?我可托胆放心……啊哟,且慢,古往今来,奸臣极多,忠臣倒也不少,是有那种不沽名钓誉,不怕死,不图虚名,情愿杀头,只图流芳百世的傻瓜。方才堂上,丁宝桢嘴上对我表示道歉,但是面含杀机,目露凶光,如他情愿违抗懿旨,为博一个身后虚名,拿我杀头怎么办呀?这倒是要以防万一。
  故而,安德海对心腹陈玉林密语,要陈玉林想办法立即离济南到驿站里弄匹马,连夜赶奔京城,到老佛爷处报凶信,请老佛爷立即派人到济南来搭救于他。
  陈玉林往四面查看一番,进来回禀说:“公公啊,看上去我们危险啦。我走到前门,士兵荷枪实弹,不准我出去。到后门,兵士们真弹入匣不准我走动。看上去,我们被软禁了。”
  安德海大吃一惊,丁宝桢啊!你实在无法无天,连老佛爷也不放在眼里啊?现在有啥办法,水桶落在他的井里。他便问陈玉林,“你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要你此番能为我出大力,将来我重重谢你,在老佛爷跟首提拔你做总管副都堂。”
  陈玉林说,“我已经看过了,别无他法,有只狗洞倒可以利用。不过现在不行,要等夜阑人静,等他们不防备,我只好钻狗洞逃将出去。”
  商量定局,直到二更天,陈玉林钻狗洞逃出,到驿站上已近五更,驿站官不知个中情由,一听是钦差安公公的心腹人,要赴皇城公干,马上备马。陈玉林骑上马如逃难似的飞奔京去。
  等此地中军官发觉安德海心腹陈玉林逃遁,急报大人,东抚立派人追,已经不及了。大人只得长叹一声。幸而金万云也赶往皇城了,只得听天由命了。他吩咐中军,不露声色只当没这回事。
  可丁宝桢茶饭不食,忧心如焚,引颈翘首,只盼金万云能马到成功,不误三天之约,回鲁复命。
  金将军真拼命啊,七月里的天气,赤日炎炎,拼命赶路,赶得汗流浃背,总算不失时机赶到皇城。直到叶家花园左邸下马,好在自己是左相心腹,不用通报,入进内室。参见毕,就将山东发生一切详细告禀。
  左宗棠听完,马上吩咐替将军香汤沐浴,自己立即提轿,赶往恭邸。见恭王,告详情,二人计议定,左宗棠奔乾清奏明小皇帝,请圣旨;恭亲王去坤宁见大阿嫂东太后,无论如何,想尽办法一定要请大阿嫂出懿旨。二人各各上轿,分头行事。
  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陈玉林已经赶在前头,抢先一步了。因为金万云到左邸,左相赶王府,商量议定再行事,耽搁时间长,而陈玉林是直达大内,所以时间上有差距。但是宫禁森严,规矩极严,即以太监而论,分内监、外监。陈玉林是东厂房小头领属外监,不得入中宫之内。但是此事重大,他不放心让别人代奏西后,所以直进中宫,准备趁无人看见,溜进储秀宫面奏老佛爷。
  陈玉林刚刚到西六宫门口,偏偏与冤家对头遭遇了。这人就是总管副都堂张德宪。安德海遭贬,总管都堂一职,西后—直不另委他人。实质就是准备将来让安德海复职,现在暂叫副都堂张德宪代兼。
  张德宪时年六十六岁,服侍过三代皇帝,是个老资格的太监,安德海九岁净身拜他为干父,后来进一层,拍他马屁又拜他为师傅,张德宪将对皇家拍马溜须、迎合圣心、觅貌辨色、察言观色的全副本事手把手教会安德海。果然小安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受到西后殊宠。结果小安子一窜上,第一个就要杀师傅,如果不是张德宪是三朝元老,老命早就送在小安子手中。所以两人表面上一个一口一声师傅,一个表面上一口一声好徒弟,大家心里是触心触肺、穿心烂肺,一个恨不得你马上暴死,一个恨不得对方浑身生癌……
  张德宪老虽老,目力甚佳。一看,咦?那不是陈玉林嘛!这小鬼是安德海的心腹、死党,安德海下江南他不是跟着去的吗?怎么如今他一人回来啦?
  张德宪大喝一声:站住!
  陈玉林想,完了,偏偏碰着安公公的冤家,他现在还兼正都堂,给他看见我进不去了。再一想,现在事够大,就是告诉他,他也不敢对西太后隐瞒。
  陈玉林:老公公,奴才见老公公。
  张德宪成府深,直觉告诉他,小安子出京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或许是叫小鬼来搬救兵的。我要装得和蔼可亲,让他放心道出真情,然后从中为给安德海制造点麻烦,最好让他竖着出去,横着回来……
  张德宪:孩子啊,你不是跟安公公出京了嘛,怎么回来啦?
  陈玉林:老公公,大事不好了……
  阿弥陀佛!张德宪想,不会小安子死在外头了?那我副都堂马上入缺变正都堂了。他表面上装得十分惊讶。
  张德宪:什么,我的干儿子他出事啦?
  陈玉林:老公公,安公公他……
  张德宪:难道,他死啦……
  陈玉林对张德宪不满了,你怎么盼着他死?
  陈玉林:死倒没死,可是危在旦夕啊!
  张德宪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安德海死掉才好呢?
  张德宪:娃娃,你别哭,有什么事跟咱家我说,我来替你拿主意。
  陈玉林:老公公哎!安都堂遵奉皇命江南下,一路如意万事顺。哪料到德州遇强人,宫货礼物抢个干干净净。东抚设计笑脸迎,安公公一进衙门,丁抚反诬他冒充钦差私出京,铁索锒铛加在身,立开大堂逼供讯,立将公公要明典刑。幸亏公公身上怀密旨,丁贼方始计耒成。假意致歉来赔礼,送往宾馆暂栖身,寒质是四面戒备来软禁。我是钻狗洞深夜逃出宾,驿站中借马飞骑赶奔到皇城,要往储秀宫中见西太后,搭救安都堂性命。
  张德宪听罢,心里骂道:安德海啊,你也有今朝一日的!丁宝桢,丁青天啊!有胆、有识、有智、有勇,你真正是大清忠良,当今龙图。这小鬼哪能随便让他进储秀宫,一进去他详细回奏,慈禧肯定要百计千方搭救小安子。不能让他进去,这桩事只有我自己去回奏,慈禧一听心中着慌,就会与我商量,如何来搭救小安子。到时候,我总归想点办法出来,不,是出个锼主意,表面上是帮安德海,暗底里害小安子,总归转弯抹角送了小鬼的命拉倒。现在怎么对付陈玉林?有了。我装得万分叹息,而且老泪纵横,干嚎几声。
  张德宪:娃娃,照这么说我的干儿子的命危在旦夕?
  陈玉林:是啊,公公行个方便,让我进去回。奏老佛爷吧!
  张德宪:唉……这样大的事,照说我应当让你进宫直奏……可是娃娃,你不知道老佛爷凤体不适,已经躺在床上,连朝务最近都是东佛爷在处理的。小安子是老佛爷的宠人,你年纪轻毛哩毛躁,进去后直统统的把什么事都捅了出来,老佛爷在病中惊吓不起啊!若然凤体病情加重,你还有小命活吗?
  陈玉林:哎唷,这怎么得了啊!老公公那有没有好办法?
  张德宪:你先回东厂房专候我的消息,此事只有我来担当啦。我立即进储秀,如见老佛爷在高兴头上,我就一点一滴婉言奏明,让老佛爷在有意无意不知不觉之中知道小安子的事,立即派人前去搭救他。
  陈玉林听罢,心里大为感动。想平常安公公当这老头子如仇人,专门暗算他。现在看这老人多少心地善良,听说安都堂有危险,立即进储秀宫见机行事去回奏老佛爷,请老佛爷搭救安公公。
  陈玉林:老公公;您真是个好人,菩萨心肠。老公公,咱们都堂年纪轻,志高气傲,有时候对你多有冒犯,老公公您可大人不记小人之过,千万别放在心上。只要安公公能平安回京,我一定叫他亲自来叩头谢您的救命再造之恩!
  张德宪:唉!娃娃,你说到哪儿去啦,你家都堂九岁进宫,是我一手把他拉大的。他是我的干儿子,又是我的徒弟,我把他当亲儿子看待的。年轻么,好胜性强些,也怪我平时太宠他啦,所以呀,他就越来越对我使性子。可是我年纪这么大啦,还能跟他一般见识?我也是打少年过来的,你看我牙没了只剩舌头啦,还会去跟人争高低吗?风烛残年,今天过了还不知到不到得了明天。我真的没想到,这孩子会落到如此的地步,这该遭瘟的丁宝桢啊,你好辣的手段啊,你害我的干儿子,我死不与你罢休!娃娃,你在东厂候音,我立即进宫。
  陈玉林:谢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