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是学此乐”:人生四境
中国传统之所以是“乐感文化”,除了以生活、人生(亦即一个世界)为根基,以“实用理性”为途径,以肯定、追求生的价值和意义为目标之外,而且它所讲求的“乐”又仍然具有形而上学的归依品格。此“乐”是一种宗教性的情感。上面已讲,这正是以
“仁”为“体”与康德以“义”(无情感性的实践理性)为“体”,则具有感性情感的“例隐之心”、才是实践理性的根源。它虽仍是个体的、感性的,却是对“本体”的体认或最高经验(Peak
experience),即拙作《美学四讲》称之为“悦神”的审美境界,冯友兰称之为“天地境界”(《新原人》)。
康德继“我能知道什么”(认识论),“我应该做什么?”(伦理
学)“我能希冀什么?(宗教学)之后,再加一问:”人是什么“(人类学)。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则恰恰从”人是什么“开始,提出”人活着“(出发点)、”如何活“(人类总体)、”为什么活“(人的个体),而将归结于”活得怎样“:你处在哪种。动灵境界和精神状态里?这种状态和境界并非描述是否有电视、空调之类,也并非询问你是兴高采烈还是满腹牢骚;它关注的是个体自身的终极关怀和人格理想。宗教性课题在一个人生、一个世界的中国,转换为生活境界和人生归宿的探寻。”如何活“、”为什么活“是理性的内化和理性的凝聚,显示的仍然是理性对个体、感性、偶然的规划、管辖、控制和支配。只有”活得怎样“的审美境界,理性才真正渗透、融合、化解(却又未消失)在人的各种感性情欲中,这就叫理性的积淀或融化。”理性的内化“给予人以认识形式,”理性的凝聚’给予人以行动意志,“理性的融化”给予人以生存状态。前二者(内化、凝聚)实质上还是一颗集体的心(collective
soul),只有后者才真正是个体的心。所以理性在此融化中自然解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万赖
虽参差,适我莫非新”,这些并非对自然景物的描写,而正是理性的融化和解构后的生活境界和人生归宿。“如何活”和“为什么活”都可以用知性语言来表达,如各种语言描述和语言指令。但
“活得怎样”却常常超出知性语言,非语言所及,它只是诗。
冯友兰曾分人生境界为“自然”、“功利”、“道德”、“天地”四
阶梯。这“四境‘讲不能截然划开,特别是”如何活“总作为基础和纠缠物与它们交错在一起。”自然境界“是对人生或人生意义浑浑噩噩,不闻不问,满足于”活着就行“的生物性的生存状况里。”功利境界“则是每人都有的熙熙攘攘的日常生活,为利、为名、为官、为家;或荣华富贵,功业显赫;或功败垂成,悲歌慷慨;或稳健平淡,度此一生。”道德境界“则圣贤高德,立己助人,清风亮节,山高水长;而凡夫俗子苟有志焉,亦可力就。这些都由语言管辖、统治。唯审美境界(天地境界)则不然。它可以表现为对日常生活、人际经验的肯定性的感受、体验、领悟、珍惜、回味和省视,也可以表现为一己身心与自然、宇宙相沟通、交流、融解、认同、合一的神秘经验。这种神秘经验具有宗教性,直到幻想认同于某种人格神。但就中国传统说,它并不是那种得神思天宠的狂喜,也不是宗教戒律中的苦痛追求,而仍然是某种”理“(宇宙规律)”欲“(一己身心)交融的情感快乐。也许,这就是庄子所谓的”天乐“。因为这种快乐并不是某种特定的感性快乐,即无所谓快乐与不快乐,这只是一种持续的情感、心境、mood,平宁淡远,无适
无莫,这也就是某种生活境界和人生归宿了。理学讲”心统性情“。但从程朱到阳明到现代新儒学,讲的实际都是”理本体“、”性本体“。这种”本体“仍然使人屈从于以权力控制为实质的知识——一道德体系或结构。不是”性“(理),而是”情“;不是”性(理)本体“,而是”情本体“;不是道德的形而上学而是审美形而上学,才是今日改弦更张的方向。所谓”学是学此乐,乐是乐是学“的”乐“,”情“也,非”性“也。”情’与“欲”相连而非“欲”,“情”
与“性”(理)相通而非“性”(理)。“情”是“性”(道德)与“欲”(本能)多种多样不同比例的配置和组合,从而不可能建构成某种权力——知识体系或“超越的”“本体”(不管是“外在超越”或“内在超越”)框架。可见这个“请本体”即无本体,它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本体”。这个形而上学即没有形而上学,它是“形而上”即在
“形而下”之中。康德、海德格尔都想去掉形而上学,但又构建了自己的形而上学。大概只有在解构的“后现代”,才有去掉形而上学的可能,但又流于真正的原子个人而物欲横流,失去任何普遍价值和社会性。也许,只有凭依理欲交融的“情本体”,能走出一条路来?而“。动体”“性体”只有归依于“情体”,也才能真正贯彻一个人生、一个世界的华夏精神。“请本体”之所以仍名之为“本体”,不过是指它即人生的真谛、存在的真实、最后的意义,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