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人一时面面相觑,然后又看了看这两个孩子。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一个小姑娘,她的个子完全是小孩的个子,可是她的样子——她的样子也很好看——倒显得很懂事,显得比原来的岁数大。她戴着一顶很大的成年妇女的帽子,正用那条成年妇女用的围裙擦干她那裸露的胳臂。她的手指头泡得皱巴巴的,一点血色也没有;在她正擦着的双臂上,还有些肥皂水冒着热气。要是换个环境,她简直象个观察力非常敏锐的小孩,正在模仿贫穷的劳动妇女洗衣服,闹着玩儿呢。
她是从附近一个什么地方跑回来的,而且跑得非常快。因此,尽管她身子很轻巧,还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一下子竟说不出话来,只顾站在那儿喘气,一边擦着胳臂,一边默默地瞅着我们。
“啊,这就是查理!”那个小男孩说。
他抱着的那个小女孩,这时正伸出双手,哭着要查理抱。小姑娘立刻把她接过去,那样子就跟一个围着围裙、戴着帽子的成年女人差不多。那个小女孩亲热地搂着她,她就站在那里,越过小女孩的头上望着我们。
当我们给那个可怜的小姑娘拿过一把椅子,让她抱着孩子坐下的时候(那个小男孩一直依偎着她。揪着她的围裙),我的监护人喃喃地说:“这孩子怎么能养活这俩个小的呢?瞧瞧这个家!看在上帝份上,瞧瞧这个家啊!”
这样一个家确实匣该瞧一瞧,这三个孩子现在相依为命,两个小的完全靠那个大的养活,而这个大的年纪又这么小——然而奇怪的是,她那孩子气的身上竟带着成年人的稳重。
“查理,查理!”我的监护人说。“你今年多大啦!”
“十三岁多了,先生,”孩子答道。
“哎唷I你的岁数可真不小!”我的监护人说。“你的岁数可真不小,查理。”
我真没法形容他对她说话时有多么慈祥;他这几句话是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这就越发显出他对她多么同情和怜惜。
“那么,就你和这两个孩子住在这里吗,查理?”我的监护人说。
“是的,先生,。小姑娘仰视着他的脸,很沉着地答道,“爸爸死了以后,就剩我们三个人了。”
“那你们靠什么过日子呢,查理,啊!查理,”有一会儿我的监护人把脸转过一边,“你们靠什么过日子呢?”
“爸爸死了以后,先生,我就在外面做工。今天我出去给人家洗衣服了。”
“上帝保佑你,查理!。我的监护人说。“可是你的个子还够不着那大木桶呢!”
“我穿着木套鞋就够着了,先生,”她立刻答道,“我找到了妈妈的一双厚底木套鞋。”
“你那可怜的妈妈什么时候死的?”
“爱玛一生下来,妈就死了,”小姑娘说着,向伏在她怀里的那张小脸看了一眼。“那时爸爸跟我说,我应该作小爱玛的好妈妈。我就那么做了。我在家里干活,收拾房间,看孩子,洗衣服,这样做了好些日子,我才出去给人帮忙。我现在干的活儿都是在家里学的;这你现在明白了吧,先生?”
“你常出去给人帮忙吗?”
“只要能出去,”查理张大眼睛,笑着说,“我就出去挣几个钱!”
“你出去的时候老把这两个孩子锁起来吗?”
“这都是为了他们安全啊,先生,难道你不明白这个吗?”查理说。“布兰德太太常上来看看,格里德利先生有时候也上来,我有时候也可以跑回来,再说他们自己也会玩,你瞧,托姆也不怕锁在屋里;你不怕吧,托姆?”
“不——怕!”托姆勇敢地说。
“天一黑,下面院子里的灯就点着了,把这儿照得很亮——的确很亮,是不是,托姆?”
“是呀,查理,”托姆说,“是照得很亮。”
“所以他就老老实实地呆着,”可怜的小姑娘说——她多么象一个母亲,多么象一个大人啊!“多会儿爱玛咽了,他就把她放在床上;等他阳了,他就自己去睡。我晚上回来点上蜡烛吃饭,他又坐起来,跟我一起吃。是这么样吧,托姆?”
“噢,是的,查理!”托姆说。“就是这么样!”也许是因为这会儿看到了他生活中的乐趣,也许是因为感激和热爱查理(查理现在是他最亲爱的人了),托姆这时把脸埋在查理那件瘦小的上衣衣褶里,先是大声地笑,接着又哭起来。
我们进屋以后,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孩子哭。这个孤苦的小姑娘刚才谈到她那已故的父母时,所以能把悲哀硬压下去,似乎是由于她认为有必要鼓起勇气,由于她能做工而产生一种幼稚的骄傲感,由于她过着那种忙忙碌碌的生活。可是现在,托姆哭了,我发现她脸上也流下两颗泪珠——尽管她仍然很安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我们,也没有拿手去抚弄她看管的那两个小孩子的头发。
我和婀达站在窗前.假装看外面那些屋顶、那些熏黑了的烟囱、雕零的树木和邻居的小鸟笼里的小鸟。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布兰德太太已经从楼下的铺子走上来(说不定她在我们谈话的这一段时间,一直在爬那楼梯呢),并且正在和我的监护人说着话。
“不要他们房租有什么了不起,先生?”她说,“谁还能跟他们要房租呢!”
“好啊,好啊!”我的监护人对我和婀达说。“总有一天这位好心肠的老太太会明白她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因为她给这个最小的孩子做了一件好事——!”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这小姑娘以后能这样过日子吗?”
“放心吧,先生,我想她以后能这样过下去的,。布兰德太太说,她非常吃力地喘着气。“她能干极了。你瞧,先生,她妈死了以后,她把那两个小的照顾得多好,这大院的人没有一个不夸她的!她爸得了病,她侍候得非常周到,这确实是很了不起的事!她爸临死的时候——他那时就躺在那边——跟我说:‘布兰德太太,不管我这一辈子干的是一种多么不象样的行业,昨天夜里我倒是看见一个天使在这屋里跟我这孩子坐在一起,我把她托付给上帝了!”
“他没有别的职业吧?”我的监护人说。
“没有,先生,”布兰德太太答道,“他就是当密探。他当初搬进来的时候,我根本不晓得他是千什么的,后来我知道了,不瞒你说,我立刻就通知他搬家。大院里的人都不喜欢留这样一个人住在这里。别的房客也不赞成。他那个职业绝不高尚,”布兰德太太说,“很多人都反对这种职业。格里德利先生反对得非常厉害,不过他是个好房客,只是近年来过得太不顺心,脾气大了一些。”
“那么,你就通知他搬家啦?”我的监护人说。
“不错,我通知他搬家了,”布兰德太太说。“可是,等到他该搬家的时候,我已经晓得他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又犹豫起来了。他按时付房钱.千活很勤快,他做的事情也是迫不得已的,先生,”布兰德太太说到这里.不知不觉地眼光转到斯金波先生身上了“在今天,能做到这样也就算不错了。”
“那么,你最后还是把他留下米啦?”
“是呀,我跟他说,如果他能跟格旦德利先生讲妥,我就能跟别的房客商量。至于大院里的人,那就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了。格里德利先生态度很生硬地同意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同意了。格里德利先生对他的态度总是很生硬的。可是格里德利先生对那几个孩子一直很好。你要是不跟一个人打过交道,你就说不上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是不是很多人对待这几个孩子都很好?”贾迪斯先生问道。
“大体上说,还算不错,先生,”布兰德太太说,“不过,如果他们的父亲不是做那种职业的话,那么对他们好的人一定会更多。拘留所所长给了一个金币,他的同事们也凑了一些钱。大院里有些邻居(这些邻居从前看见涅克特先生经过时,总要说几旬挖苦话,彼此拍拍肩膀),也捐了一点钱,所以,大体上说,还算不坏。他们对查理的态度也一样。有的人因为她父亲在拘留所做过事就不肯雇用她;有的人虽然雇用她,却又拿她父亲来羞辱她;有的人雇她来做工是为了向别人夸耀自己心肠好(因为他们不计较她父亲的职业和她的种种缺陷),但是他们很可能是少给工钱多加活。不过,她比谁都有耐性,人也伶俐,而且不论什么事情,都愿意尽力去做,甚至是拚命去做。所以我说,大体说来,还算不坏,先生,不过,如果不是因为她爸爸那个职业,也许会更好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