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德太太因为刚才还没有歇过气来,就说了这许多话,这会儿又累坏了,她只好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贾迪斯先生转过身来正要跟我们说话.他的眼光忽然被一个匆匆闯进屋里来的人吸引了过去;原来那是我们刚才上楼时看到的那位格里德利先生。
“我不知道你们几位小姐先生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说,好象看见我们在这里很生气似的,“不过请原谅我跑进这屋里来。我来不是没事干的。怎么样,查理?怎么样,托姆?怎么样,小东西?你们今天过得好吗?”
他弯下腰,亲切地跟孩子们说话;他脸上的表情虽然还是那样严厉,而对我们的态度也非常粗暴,可是孩子们显然把他看作一个好朋友。我的监护人看出了这一点,感到很佩服他。
“当然,没有事谁到这里来呢,”贾迪斯先生温和地说。
“你说的也许对,先生,你说的也许对,”格里德利先生答道,他这时已经把托姆抱到他膝上,并且很不耐烦地挥手让贾迪斯先生走开。“我不想跟你们几位小姐先生争论。我已经争论得太多了。”
“我相信,”贾迪斯先生说,“你这么生气一定是有原因的……”
“什么!”那人暴怒起来,大声喊道。“我爱争吵。我脾气大。我没有礼貌!”
“我看,不见得吧。”
“先生,”格里德利说着.把托姆放下,冲着贾迪斯先生走过来,好象要打架似的。“你知道大法官庭的事吗?”
“不幸得很,我也许知道一些。”
“你不幸?”他说,虽然还在生气.但是犹豫了一下。“如果你也不幸,那我请你原谅。我知道我没有礼貌。请你原谅!先生,”他又气愤起来,“二十五年来,我一直好象是被人家拖着从烧红的铁板上走过来的,现在就是让我踩着天鹅绒走路,我也走不惯了。你不妨到大法官庭那里走一趟,问问他们,能常常让他们开心的,是哪个笑话;他们准会告诉你,最让他们开心的就是那个希罗普郡人的笑话。而我,”他说,一边激动地用拳头在另一只手掌上打了一下,“就是那个希罗普郡人!”
“我相信,我个人和我的家族也很荣幸地给这个庄严的地方提供了一些笑料,”我的监护人安安静静地说。“你也许听说过我的名字吧——贾迪斯。”
“贾迪斯先生,”格里德利马马虎虎行了一个礼说,“你能不声不响地忍受你的不幸,我就办不到。而且,我还告诉你——如果这位先生和这两位小姐是你的朋友,那我也要告诉他们——假如我采取任何别的方式来忍受我的不幸,我就会变成疯子!只有在心里痛恨它们,在心里报复,强硬地要求我一直得不到的正义,我才不至于神经错乱。我只能这样做了!”他说话的态度粗野、率直而且非常激动。“你也许会说我这人太容易激动了。可是我告诉你,遇到这种不幸的事,我很自然就会激动起来,再说,我也只能这样了。如果我不采取这种态度,那就得学那个天天到法院去的可怜的疯老太太那种心平气和的样子。我要是忍受了这种屈辱,不成为一个傻瓜才怪呢!”
他内心那殴激情和怒火,他脸上那种表情,说话时那种种激烈的手势,叫人看起来感到非常难受。
“贾迪斯先生,”他说,“你想想我这场官司。不妨当着上帝的面说,我那场官司是这样的:我们是弟兄俩;我父亲是个庄稼汉,留下了一份遗嘱,把农场、牲口等等都留给我母亲,在她生前归她所有。等我母亲死了以后,这些财产就归我所有,只是我必须拿出三百英镑来给我弟弟。后来我母亲死了。我弟弟过了些时候就提出要回他那份遗产。我和一些亲戚都说不能全部给他,因为必须扣除他在我家里的食宿费用等等。你瞧,就是这么一个问题!关于遗嘱,谁也没有争论,引起争执的只是,他是否已经从那三百英镑里头支用了一部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弟弟提出了一份起诉书,于是我就不得不到这个该死的大法官庭去了;我是被迫到那里去的,因为法律逼着我不能不去。在这么简单的一个案子里,居然有十七个人成了被告!过了差不多两年,才第一次开庭。接着又耽搁了两年,因为那个推事(但愿他的脑袋烂掉才好!)要用这么些时间来调查我是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关于这个问题,那是谁也不会争论的。接着,他又发现被告还不齐——你记得不?当时有十七个被告呢!必须添上一个漏掉的被告,因此,一切必须重新开始。这时候(事情还没有开始呢!)我们花的诉讼费已经是遗产的三倍了。我弟弟倒是真乐意放弃这份遗产,省得再担负更多的诉讼费。我父亲遗留给我的全部财产,也都花进去了,这场老打不完的官司只是招来了痛苦、破产、绝望和别的许多灾难——这就是我今天落到这个地步的原因。你瞧,贾迪斯先生,你那场官司牵涉到好几千英镑的事情,我这场官司只牵涉到几百英镑的事情,可是我的全部生活费用都被扯进去,被榨得一干二净,我真不知道我的官司比你的官司好受些呢,还是难受些。”
贾迪斯先生说。他非常同情他的遭遇,而且。他绝不认为只有他一个人受到这万恶制度的不公正的待遇。
“什么!”格里德利先生说.他的怒气一点也没有消除。“制度吗!人家都跟我说,事情就出在这个制度上头。我绝不责怪某一个人。因为事情就出在这个制度上头。我绝不到法院去跟他们说,‘大法官阁下,请您老告诉我:你们这样做对不对?您有没有脸跟我说.我已经得到公平的待遇,现在可以走了。’大法官阁下根本不管这一套。他只是坐在那里,按制度办事。当林肯法学院广场那个律师图金霍恩先生摆出那副又冷淡又骄傲的面孔(他们都是那样,因为我知道,我破产,他们就发财,我说得对吗?),气得我发疯的时候,我绝不会去找他说:我已经倾家荡产了;现在不管用什么手段,我也要找个人来报复一下!他是没有责任的。事情就出在这个制度上头。可是,如果说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对他们任何一个人采取武力报复一一我将来还是可能这样做的!要是有一天我被逼疯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那么.我将来也要在天国的永恒的法庭上,面对面地控诉每一个利用这种制度来折磨我的人!”
他那激动的样子真叫人害怕。我要不是亲眼看见,真没法相信会有人气愤到这个程度呢。
“我已经完了!”他一边说,一边坐下来,用手擦了擦脸。“贾迪斯先生,我已经完了!我知道,我是个很粗暴的人。我应该知道这个。我因为蔑视法庭,曾经进过监狱。我因为恐吓律师,曾经坐过牢。我已经惹了很多麻烦.将来难免还要惹麻烦。我就是那个从希罗普郡来的人,有时候叫他们并不怎么开心——当然罗,他们看见我被捉去坐牢,被押上法庭和碰到诸如此类倒霉事情的时候,还是觉得挺开心的。他们跟我说。假如我能约束自己的话,就不至于吃那么大的亏。我跟他们说.如果我约束着自己,我就会变成一个傻子。不瞒你说.我从前原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我的同乡都说,记得我当初的脾气很好;可是,现在呢,我一想到自己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就忍不住要生气,要不然的话,我早就给逼疯了。大法官上星期跟我说:‘你要是不到这里来浪费你的时间,留在希罗普郡干点有用的事情,格里德利先生,那对你要好得多。’我跟他说:‘大法官阁下,大法官阁下,我知道,那样做会对我好得多,可是,如果我当初根本就用不着跟您这个大衙门打交道。那还会更好呢,可是.糟糕得很,我没法挽回过去的事情,而过去的事情却把我逼到这里来了!’——我不仅这样说了,”他突然又激怒起来.继续说.“我还要羞辱羞辱他们,一直到我死为止,我一定要到法庭去出他们的丑。假如我晓得我什么时候死。假如有人把我抬到大法官庭去,假如我到了那里还能说话,那我倒愿意死在那里,并且在死前对他们说,‘你们曾经多次把我押到这里来,也多次把我从这里打发走。那么,现在就把我抬出去吧!”
他脸上又现出那种喜欢争吵的神气——这样一副表情也许是多少年来就定了型,即便在他不生气的时候,也和顺不了。
“我是来领这几个孩子到我屋里去的,”他说着,又走到孩子们面前,“让他们在我那里玩一个钟头。我根本没打算要跟你们谈这许多事情,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你不害怕我吧,托姆?”
“不怕!”托姆说。“你又不是跟我生气。”
“你说得对,孩子。在理,你这又要走了吗?那么来吧,小东西!”他把那最小的孩子抱了过去;看样子.那小女孩倒是很愿意让他抱呢。“在楼下准能找出一个玩具小卒子呢。咱们下楼去找吧!”
他又象刚才那样对贾迪斯先生马马虎虎行了一个礼,不过这一次倒是带着某种敬意的;然后,他又对我们微微鞠了一躬,才下楼到他自己屋里去。
他刚一走;斯金波先生就用他平时那种快活声调说起话来,这还是他到这里以后头一次说话呢。他说,妙啊,有些事情慢慢发展,终于得其所哉,看了真叫人痛快。这一位格里德利先生是个意志坚强、精力旺盛的人(从理智的角度来看,却不象个和睦的铁匠),他不难想象,格里德利一定是多少年来就东飘西荡,想找一件什么事情来表现他那过于好勇斗狠的性格——就象青年人不怕碰得头破血流,一心要寻找爱情那样。就在这个时候,他碰上了大法官庭,而大法官庭又恰恰投其所好。从此以后,他跟大法官庭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否则的话,他满可以成为一个攻城掠池的大将军,或者成为一个在议会里侃侃而谈的大政治家;可是,事实上,他和大法官庭却你一拳我一脚地打起来,这真是好笑得很,可是他们双方谁也没吃什么大亏,而这样一来,格里德利倒是有事可做了。现在,咱们不妨看看这个柯文塞斯吧!这个可怜的柯文塞斯(就是这几个可爱的孩子的父亲)是多么令人满意地说明了这个道理啊!他,斯金波先生本人,并不满意这世界上有柯文塞斯这样一个人。他觉得柯文塞斯很碍事。本来可以把柯文塞斯干掉的。有好几次他这样想,如果他是苏丹,如果他的首相有一天早朝的时候问他:“问大教主要他的奴隶奉献些什么呢?”他甚至会直截了当地说,“柯文塞斯的脑袋!”可是,事实上怎么样呢?他一直提供机会让这个老好人有差事可做;他一直是柯文塞斯的大恩人;他确实是一直在帮助柯文塞斯,使他能把这几个可爱的孩子养得那么好,使社会美德在他们身上得到发扬光大,他只要环顾一下这个房间,想到“我就是柯文塞斯的大恩人,他今天能有这几个足以令人告慰的孩子,也是我的恩赐!”这时候他就非常激动,而且立刻热泪盈眶了。
当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荒诞不经的想法时,他的态度是非常动人的,而且.和我们面前这几个态度严肃的孩子比较起来,他真象是一个愉快的孩子;因此,当我的监护人向我们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刚才和布兰德太太走到一旁谈了一会儿话),也禁不住笑起来了,我们吻了吻查理,和她一起下了楼,站在门口看着她跑去工作。我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只看见这个戴着大人帽子、围着围裙的小姑娘。跑进院子尽头的一条廊道里,消失在城市的争吵喧嚷之中,就象一滴露珠掉进了海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