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贾迪斯先生说,“除非他真让你觉得难过——哪怕是一点点吧,否则我是不会说他不好的。再说,即使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不会责怪可怜的理克,而要责怪我自己,因为是我让你们生活在一起呀。可是,算了吧,这些都没什么!他现在还来得及,还可以努力。我会觉得他不好?我不会,亲爱的表妹!我敢说,你也不会!”
“绝对不会,约翰表哥,”婀达说,“如果世上所有的人都觉得理查德不好,我相信我也不能——我相信我也不会——觉得他不好。那时候,我倒是会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好!”
她说话的时候是这样平静和诚恳,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现在是两只手了——抬头注视着他的脸,她那样子就好象是真理的化身
“我想,”我的监护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我记得在什么书上说过这样的话:父亲造了孽,往往会报到孩子身上,而母亲积了德,也会报在孩子身上。明天见,我的好姑娘。明天见,我的小老太太。”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不安地目送着婀达出去,他那慈祥的
占甜脸.罩上了一层阴霾。我记得很清楚,从前婀达在炉火映照下唱歌的时候,他是怎样望着她和理查德的;而在不久以前,婀达和理查德在他面前表白了他们俩的爱情,他也目送着他们穿过那阳光明亮的屋子,走到外面的阴影里去;可是,现在他的眼神改变了;就连他目送他们走了以后,又一次转过来看我的那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也不象从前那样充满希望,毫无挂虑了。
那天晚上,婀达在我面前直夸理查德,夸得比平常更厉害了。她也没有把理查德送给她的小手镯从胳臂上摘下就去睡了。她大约睡了一个钟头以后,我过去吻了吻她,看见她的样子非常安详和幸福,我猜想她一定是梦见理查德了。
那天晚上,我一点也不想睡,便坐下来做针线活儿。这件事情本身是不值得提的,不过,我真的睡不着,而且情绪低落。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至少是我觉得自己真不知道。退一步说,就算我知道,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关系。
不管怎么样,我下定决心.好好做活儿,免得有丝毫空闲的时间去发愁。因而我自然而然地说,“埃丝特!你居然发起愁来了。你啊!”我这样说是及时的,因为我——是的,我照着镜子,真的看见自己几乎要哭了。“你本来是事事如意的,现在倒好象有什么事情让你不高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啊!”我说。
如果我能睡着觉的话,那我马上就睡了,可是我睡不着,所以我把那时为我们家(我指的是荒凉山庄)做的一些装饰品从篮子里拿出来,坚决地坐下来做一做。这种针线活儿需要数清所有的针数,我决定一直做到睁不开眼隋的时候,再去睡觉。
过了一会儿,我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可是,有一些绸子我忘了拿,那都放在楼下那间暂作“牢骚室”用的屋子的工作台的抽屉里,没有那些绸子就做不下去,所以我只好拿着蜡烛,轻轻地下楼去取。进屋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发现我的监护人依然坐在那里.望着壁炉里的炉灰。他陷在沉思之中,他的书撂在一旁,他那银灰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额头上,仿佛是他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的时候,用手把头发弄乱了;他脸上也露出了疲乏不堪的样子。我这样意想不到地碰见他,不禁吓了一跳;我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本想不和他打招呼就退出来.可是这时候,他又心不在焉地用手搔头。看见了我,也吃了一惊。
“埃丝特!”
我告诉他我到屋里来干什么。
“这么晚还做活儿,亲爱的?”
“今天晚上做得晚了一些,”我说.“因为我睡不着,做累了好睡觉。可是,亲爱的监护人,你也还没有睡啊,而且样子很疲倦。你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因而睡不着吧。”
“没有,小老太太,就是有,那也不是你所能理解的,”他说。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从来没有的惋惜声调,所以我在心里重复着他的话:“那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仿佛这样做,就能帮助我理解他的意思似的。
“埃丝特,呆一会儿,”他说。“我正在想你的事情哩。”
“但愿我没给你什么麻烦才好,监护人。”
他稍微摆了摆手,又恢复了往常的神态。他变得这样突然,好象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了自己,我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重复着他的话:“那不是我所能理解的!”
“小老太太,”我的监护人说,“我在想——我的意思是,我刚才一直坐在这里想你的身世,关于你的事情,凡是我知道的,你都应当知道。不过,我知道得很少。几乎是什么都不知道。”
“亲爱的监护人,”我回答说,“你上次跟我谈这件事情的时候——”
“可是,自从那一次以后,”他猜着我要说些什么,就严肃地抢先说,“我曾经考虑过,你来问我和我把事情告诉你,完全是两回事,埃丝特。也许,我有责任把我所知道的这一点点说给你听。”
“监护人,如果你这样想,那是不会错的。”
“我倒是这样想的,”他非常和蔼可亲但却相当明确地回答说。“亲爱的。我现在就是这样想的。如果有哪一位值得尊重的人,认为你的身世有什么不清白的地方,那么,不管别人如何,至少你本人绝对不要因为不了解自己的底细,就觉得那是不得了的事。”
我坐下来,尽可能保持平静,说道,“监护人,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对我这样说过:‘埃丝特,你母亲是你的耻辱,而你当初也是她的耻辱。总有一天——而且时间不会很长,你对这一点一定会明白,一定会感觉出来,因为对这样的事,只有女人才会有这种感觉的。…我追述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用手蒙着脸,这时候,我又羞愧地把手拿开,不过我希望,这一次不象刚才那样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我对他说,我从童年时代起,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幸福完全是他给我带来的。他抬起手来,好象让我不要再说下去。我很清楚,他从来都不要别人向他道谢,所以,我也就没有说下去了。
“亲爱的,九年以前,”他想了一会儿以后说,“有一位女士,平时不大跟人来往,可是给我寄来了一封信。那封信写得严肃、有力,那是我在别的信上没有见过的。她所以写信给我(正象信中所一再说的那样),也许是因为她脾气特别,才对我表示信任;也许是因为我脾气特别,才博得她的信任。信中谈到一个当年只有十二岁的孤女时所用的字眼。就是你还记得的那些残酷的字眼。那位女士在信上说,孤儿一出生,她就偷偷把孤儿抚养起来,并且想尽办法,不让人知道孤儿还活着。信上又说,如果写信人在孤儿长大成人之前去世。那么,孤儿就会落到举目无亲和无人过问的地步。她问我.到了那一天,我愿不愿意完成她所未能完成的事情?”
我默默地倾听着,注意地望着他。
“亲爱的,你小时候的记忆一定能帮助你理解.她是从阴暗的一面来看待和叙述这一切的,她那带有偏见的信仰。蒙蔽了她的头脑,使她认为孩子必须赎罪,尽管孩子本身并没有过错。我为这个前途暗淡的小孩担心,所以就写了回信。”
我拿起他的手,吻了吻。
“她要求我永远不要和她见面,因为她和外界断绝来往已经很久了,不过,如果我派一个亲信去的话,她是愿意接见的。我委托了肯吉先生。肯吉先生并没有问她,她就自动说,她的名字是假的;她是孩子的姨妈——如果她在这件事情上头和这孩子有什么血统关系的话。她还说,她只能谈到这里,别的事情她是绝不肯说出来的(肯吉先生丝毫也不怀疑她这个决心)。亲爱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我握着他的手,握了一会儿。
“我了解我的受监护人比她了解我的时候多,”他为了缓和气氛,又愉快地说,“我常常注意到,她讨人喜欢,肯帮忙,,心情愉快。她每时每刻都在千万倍地报答我!”
“可是.更经常的是!”我说,“她为她那好比父亲的监护人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