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房子和花园比起来,虽说不那么井井有条,却是一所真正的老式房子,厨房的地面是用砖铺的,壁炉旁边摆着一些高背长靠椅,每间房子的顶蓬都有巨大的房梁。房子旁边,就是那块引起争执的地段。波依桑先生派了一名穿工装的岗哨日夜守候在那里,那人的任务是,一旦遇到侵袭,就立刻敲响特地挂在那里的一口大钟,并把他的同盟军——一条大狗从狗窝里放出来,一起消灭敌人。波依桑先生采取了这么多防御措施还觉得不够,又亲自做了一些牌子竖在那里。牌子上用大字写着自己的名字和下列的严重警告:“谨防恶犬!劳伦斯·波依桑。”“大口径短枪实弹以待!劳伦斯·波依桑。”“此处布下机关陷阱,日夜恭候大驾光临!劳伦斯·波依桑。”‘注意!禁止闯入本园,违者严惩不贷!劳伦斯·波依桑。”他是从客厅的窗户里指给我们看那些牌子的,这时候他那只小鸟却在他头上跳来跳去。他一边指着那些牌子,一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我当时真怕他会笑出毛病来呢。
“如果你并不想真干它一场的话,”斯金波先生用他那轻松的口吻说,“那又何必找这些麻烦呢?”
“不想真干它一场!”波依桑先生义愤填膺地反驳说,“不想真干它一场I如果我能驯服狮子的话,那我一定买一头狮子来代替这条狗,只要那些该死的强盗,胆敢侵犯我的权利,我就放出狮子去咬他。只要累斯特·德洛克爵士肯出来跟我单独决斗,解决这场纠纷,那随便他用哪个时代或哪个国家的武器,我都愿意和他较量较量。不开玩笑,我的话就说到这里!”
我们是在星期六那一天到他家的。星期天早晨,我们大家都徒步到猎园那座小教堂去。一出那个引起争执的地段,就进入了猎园,踏上一条幽美的小道;这条弯弯曲曲的小道穿过了绿草地和枝叶扶疏的树木,一直把我们引到教堂门口。
做礼拜的人非常少,除了切斯尼山庄的一大群仆人以外,几乎都是农民。有的人已经坐好,有的人刚刚进来。那里面有一些衣冠楚楚的仆役,还有一个地道的老车夫,那人很象是曾经坐过他马车的贵族老爷们的官方代表。那里还有一些年轻妇女,都长得很好看;但是,管家婆那端庄而慈祥的容貌和那优美而稳重的体态,却胜过了其他所有的人。波依桑先生曾经向我们说过的那个漂亮姑娘,就坐在管家婆身边。她实在太漂亮了,即使我没看见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个年轻的渔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使她羞得无地自容,那我也会从她的美貌上认出她是谁。有一张脸,虽然长得漂亮,但是并不讨人喜欢,似乎正恶意地观察着这个漂亮姑娘,而且也在观察着那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那是一个法国女人的脸。
钟声还在响着,切斯尼山庄的男女主人还没有来,所以我就趁这会儿工夫看看这座散发着和墓地一样的泥土气息的教堂,想想这座小教堂有多么阴暗、古老和庄严。窗户被外面茂密的枝叶遮住了,透进来的光线显得非常暗淡,因此,我四周的人的脸孔都很苍白,过道上的磨损的黄铜片以及那些受了潮的古老铜像,也都暗淡无光,只有那阳光照耀下的小门廊——有一个呆板的敲钟人在那里敲钟——却异常明亮。忽然,门口那边传来了一阵骚动声,那些乡下人的脸上立刻现出肃然起敬的神色,而波依桑先生却摆出一副非常冷淡的样子,好象他根本看不见某某人也在场似的。这一切都向我暗示,切斯尼山庄的男女主人已经到来,礼拜就要开始。
“噢,上帝啊,不要审判您的仆人吧,因为在您看来——。”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当我站起来,接触到那个人的眼光时,我的心跳得多么快啊!我永远也不能忘记,那双高傲而又妩媚的眼睛,似乎失去了那种没精打采的神色,突然闪亮起来,摄住了我的眼睛。我赶紧低下头来望着经书——我不妨说,这时候我才定了心,不过,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我已经非常熟悉那人的美丽容貌了。
说来奇怪,我心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这使我想起我在教母家里度过的那些孤苦伶仃的日子;是的,甚至还想起那时我给布娃娃穿上衣服以后,踮起脚来对着镜子给自己穿衣服的情景。虽然如此,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夫人的脸,这一点我是不会弄错的,绝对不会弄错。
很明显,那个头发斑自、患有风湿病而又道貌岸然的绅士——那个单独和夫人一起坐在大板凳上的人,就是累斯特·德洛克爵士,而那位夫人也就是德洛克夫人。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看着她的脸,就象模模糊糊地看着一面破镜子那样,回想起许多零零碎碎的往事呢;为什么我无意中接触到她的眼光时,这样惶惶不安呢(因为我一直是惶惶不安的)。
我觉得自己这样软弱实在没有出息,所以就试着克服这个弱点,专心听牧师讲道。但是,奇怪得很,我觉得那些话不象是牧师说出来的声音,倒象是我教母那个令人难:意的声音。我不由得这样想,德洛克夫人的脸和教母的脸,是不是碰巧有相象的地方?也许有一点点相象吧,不过表情却很不一样。在我教母的脸上,深深地刻划着一种坚定的严酷表情,就象岩石受到了风吹雨打那样;但是,我眼前的这张脸,却丝毫没有那种表情,所以使我感到不安的,绝不是那一点相象的地方。再说,我在任何人的脸上,也没有见过象德洛克夫人那种高傲自矜的样子。不过,我虽然不敢妄想见过这位时髦的夫人(事实上,我心里很明白,从前确实没有见过她),但是,她到底具有某种魔力,使我——我,当初那个小小的埃丝特·萨默森,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那个过生日时没有人祝贺的孩子,从过去的生活中苏醒过来,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陷入了这种奠名其妙的不安之中,禁不住浑身颤抖,就连那个法国侍女打量我,都使我感到苦恼,尽管我也知道,她一进教堂,就东张西望,眼睛转个不停。一点一点地,我终于克服了这种奇怪的情绪。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我又朝德洛克夫人那边望去。这时候已经快要讲道了,大家正准备唱赞美诗。她不注意我了,我的心也不再怦怦地跳。后来,有一两回她拿长柄眼镜看婀达或我的时候,我的心才又怦怦地跳起来,不过时间很短。
礼拜做完了,累斯特爵士尽管得拄着一根大手杖才能走道,毕竟殷勤多礼,把胳臂伸给了德洛克夫人,陪着她走出教堂,坐上他们原来那辆小马车。随后,仆人们散开了,做礼拜的人也散开了。这时候,斯金波先生说了一句话,使波依桑先生非常开心,他说,累斯特爵士刚才瞅着那些做礼拜的人,脸上的神气就象他在天堂里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地主。
“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波依桑先生说。“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就连他父亲、他祖父以及他的曾祖也都是这么想的!”
“你知道不,”斯金波先生忽然又对波依桑先生说,“我倒很愿意认识这样一个人!”
“真的吗?”波依桑先生说。
“比方说,他想抬举我,”斯金波先生接着说。“那很好哇!我绝不反对。”
“我可要反对,”波依桑先生气冲冲地说。
“你真的要反对吗?”斯金波先生从容不迫地回答说,“可是,这简直是自讨苦吃。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你瞧我,我就象一个孩子似的,无论碰到什么事情,都心安理得,听天由命,从来也不干自讨苦吃的傻事!比方说,我到这里来,看见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正强迫人尊敬他。那很好哇!我就说,‘大老爷,请接受我的敬意吧!表示表示敬意,比干什么都容易。您就请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