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小街这一带的入,现在正度着漫长的暑假。普通法院和大法官庭这两只大船,这两只用麻栗木做船身,铜板作底,铁皮镶边,黄铜包头的大船(但绝不是快船)现在正闲置着。那只鬼船,连同它那一帮魔鬼似的诉讼委托人——他们逢人就哀求阅读他们的文件——这时也不知道漂泊到什么地方去了。法院大楼锁上了大门;政府机关在这大热天里也门关户闭;威斯敏斯特大厅居然成了一个阴凉而又幽静的地方,就连夜莺也可以在那里歌唱;至于那些到这里来走动的人,已经不是平时的起诉人,而是多情的求婚者了。
法学院、法院小街、法学家协会、林肯法学协会,甚至于法学院广场,都象是退潮时的海港;在那里,诉讼程序搁浅了,事务所抛锚了,懒洋洋的办事员躺在歪到一边的板凳上,那些板凳在开庭的汛期到来以前,是正不过来的——在这漫长的暑假里,所有的东西都高高地搁浅在烂泥上。推事室外屋的门,一个个都关得紧严,大批的信件和包裹堆在门房里。要不是那些信差无所事事,坐在阴凉的地方(用白围裙蒙着头躲苍蝇),顺手拔下几根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那么,林肯法学协会大厅外面石板路上的罅隙里,说不定会杂草丛生呢。
伦敦城里只剩下一个法官。就连他也不过每星期去两趟推事室。如果那些在他执行巡回裁判的城镇居民,这时候看到他这副尊容,那才妙呢!没有披散的假发,没有红罩袍,没有皮领子,没有手持长枪的侍从,也没有白色的权标。他只是一个胡子刮得光光的绅士,穿着白裤,戴着白帽。那张原来是法官的脸,显出一种在海滨受到风吹日晒的棕红色;那个原来是法官的鼻子,也被阳光剥掉了一层皮。而且,当他路过卖鲍鱼的铺子时,居然跑进去喝一杯加冰块的姜汁啤洒。
英国的律师界人士这时已经分散到世界各地去。在这夏季的四个漫长的月份里,英国没有律师界的人士怎么能存在下去固然是一个问题,因为遇到困难的时候,英国就要依靠这些人士来庇护,而在繁荣昌盛的日子里,英国又可以合法地拿他们来标榜,不过这问题现在姑且不去研究;我们只要肯定目前的确看不到这些扞卫大不列颠的战士,也就行了。那个学识渊博的绅士,认为他的委托人受到对方莫大的侮辱,因此每次出庭总是义愤填膺,而且似乎一辈子也平静不了,然而,他目前在瑞士却出人意料地大有好转。那个学识渊博的绅士,专干那使人倾家荡产的勾当,同时还用一些最缺德的话把对方挖苦得体无完肤。然而,他目前正在法国的海水浴场,玩得非常高兴。那个学识渊博的绅士,往往为了一点小事就哭得死去活来,然而,他最近六个星期,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那个学识非常渊博的绅士,在那浩如瀚海的法典里呆了些时候,已经使他那火气十足的性格冷静下来,等到下次开庭辩论某些复杂问题时,他就可以使出法律上的“招数”,难倒那些昏昏欲睡的推事而一举成名(他那些“招数”不仅外行人不懂,就连内行人也差不多都不懂),然而,他目前却自得其乐地在那荒凉贫瘠、尘土飞扬的君士坦丁堡漫游。这尊巨大的守护神神像的“碎片”,目前正散布在各个地方,有的在威尼斯的河湾里泛舟,有的在尼罗河的第二大瀑布旁观光,有的在德国的温泉里沐浴,有的在英国各地海岸的沙滩上晒太阳。而在那空荡荡的法院小街一带,这些人简直一个也看不到了。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法律界人士,匆匆走过这个荒无人迹的地方,而且碰见某个鬼头鬼脑的起诉人(这个起诉人因为心里着急,常常到这里来看看),那么,他们两个都会吓一大跳,都会躲着对方,躲到对过马路的角落里。
多少年来也没见过象今年暑假这样热的天气。所有的年轻办事员都在神魂颠倒地跟女人谈情说爱,他们根据自己的地位,和心上人到马尔格特、雷姆斯格特、或格拉夫桑德去寻欢作乐。所有的中年办事员,都觉得自己的家庭人口太多。所有那些无家可归的狗,都跑到法学院这里来,在台阶上或其他干燥的地方喘喘气,一边找水,一边恼怒地吠几声。所有那些在大街上带领盲人的狗,都把主人拉到水泵跟前,或是拉到水桶跟前,使主人绊个大筋斗。凡是有百叶窗、门外洒了水、橱窗里摆着金鱼缸的店铺,都是避暑胜地。圣堂石门晒得滚烫,对附近的河滨马路和舰队街来说,就象是水壶里的加热器似的,使这两条街通宵沸腾。
如果只图凉快、不怕无聊的话,那么,法学院附近倒是有些事务所可以避避暑的;但紧挨着这些幽静的事务所的小街,却是烈日当空。克鲁克先生住的大院,尤其热得利害,人们好象把家往外翻了个儿,都搬着椅子到人行道上来坐——其中也有克鲁克先生,他在那里照常学习,他那只从来不怕热的猫就蹲在他旁边。“太阳徽酒店”那个和声学会在这个季度里也停开了,小斯维尔斯应约到泰晤士河下游的“乡村公园”去了,他在那里演唱一些童谣之类的歌曲,所以他登台的时候,总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至于他选唱的歌谣,正如海报上说的那样,绝不会使高雅之士感到面子难堪。
暑假那种懒散而又凄凉的气氛,笼罩着法律界的四邻,就象周围长了一大片铁锈或张起一个大蜘蛛网似的。在柯西特大街库克大院开设法律文具店的老板,斯纳斯比先生,也感到这种气氛的影响:一方面,他是个易受感动和喜欢沉思的人,所以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受到了影响,另一方面,他又是上述法律文具店的老板,所以他觉得他的买卖也同样受到影响。他在法律界的这个暑假里,比任何其它季节都有闲工夫到斯特普耳法学院和大法官庭法院案卷保管处去凝神默想;他常对两个学徒说,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想象自己住在一个海岛上,看着四周的波涛,奔腾汹涌,那该多么美啊
今天,在这暑假的某个下午,嘉斯德尔正在小客厅里忙着,因为斯纳斯比夫妇想在那里招待客人。客人并不多,只有恰德班德夫妇,然而,这两位却是贵宾。无论是说话或写布道词,恰德班德先生都喜欢把自己说成是“大船”,因此,不认识他的人常常发生误会,以为这位仁兄和航海方面有什么关系,但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一个牧师”。恰德班德先生并不属于哪个教派;而指责他的人也认为,他在大道理方面讲不出什么名堂,因此,他对待那个自封的“大船”的头衔,也就觉得心安理得了;可是他照样有信徒,而斯纳斯比太太就是其中的一个。斯纳斯比太太乘搭恰德班德这只驶往天国的大船,只不过是最近的事情,当她被这炎热的天气弄得头昏脑胀的时候,她的注意力就转到头等大船上来了。
“你们知道不?”斯纳斯比先生对斯特普耳法学院的小麻雀说,“我的好太太可虔诚啦!”
因此,嘉斯德尔一想到自己要侍候恰德班德,便深受感动,她知道恰德班德先生才气横溢,能够滔舀不绝地讲四个钟头。她现在正收拾客厅,给客人准备茶点。全部家具都用掸子掸过,斯纳斯比夫妇的肖像则用湿布抹了一遍,最好的茶具也摆出来了,点心非常精致,新鲜可口的面包,烤得酥脆的花卷,冰镇的鲜黄油,一片片切得薄薄的火腿、牛舌和德国香肠,还有芹菜垫底的一排美味的小鲲鱼;更不必说那刚生下的鸡蛋(趁热放在餐巾里端上来)和那烤得热气腾腾的黄油面包。因为恰德班德是个食量很大的人,攻击他的人甚至管他叫大饭桶,而他挥舞着刀叉这类吃饭用的武器,其技术也确实不亚于他讲道时使用的精神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