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纳斯比先生穿着最漂亮的衣服,看到一切已经准备停当,便用手背捂着嘴咳嗽一声以示谦恭,然后对斯纳斯比太太说,“亲爱的,你请恰德班德夫妇什么时候来啊?”
“六点钟来,”斯纳斯比太太说。
斯纳斯比先生客客气气地装出顺口说的样子:“六点钟已经过了。”
“难道你想不等他们就吃吗?”斯纳斯比太太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斯纳斯比先生的样子好象很愿意马上就吃,可是,他低声下气地咳嗽了一声,说,“不,亲爱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说现在是什么时间罢了。”
“时间和永生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斯纳斯比太太说。
“你说得很对,亲爱的,”斯纳斯比先生说。“可是,要吃茶点,也许——要按时间准备吧。既然吃茶点的时间已经约好了,那就应当准时到来。”
“准时到来!”斯纳斯比太太板着脸说,“准时到来l难道恰德班德先生是到这里来决斗吗?”
“当然不是,亲爱的,”斯纳斯比先生说。
这时候,一直在卧室前张望的嘉斯德尔,象民间传说的幽灵那样,悉悉索索地从小楼梯跑下来,满脸通红地闯进客厅,报告说恰德班德夫妇已经进胡同了。紧接着,走廊里的门铃就响起来,斯纳斯比太太警告嘉斯德尔,要是客人到来的时候,她忘记了通报这个仪式,那就马上把她送回她恩人的家里去。嘉斯德尔听了吓得魂不守舍(在这以前她的神经还是很正常的),把这项仪式搞得一塌糊涂,在通报客人到来的时候说,“契斯敏先生和太太到,不对,我是要说,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然后非常羞愧地退出去了。
恰德班德先生是个体格魁梧的人,那张发黄的大胖脸上老是堆着笑,使人觉得他身上满是鲸油。恰德班德太太是个不苟言笑、样子严厉冷酷的女人。恰德班德先生走起路来,毫无声音,但很笨拙,活象一只学会用后腿走路的狗熊。他不知道胳臂该怎么摆动,好象很不灵活,恨不得趴在地上爬走;脑门上老是冒着汗;每次说话都是先把那只大手举起,好象向对方表示,他要给他们讲道似的。
“朋友们,”恰德班德先生说,“祝这个家庭幸福!祝这个家庭的男女主人、小姐们和少爷们幸福!朋友们,我为什么要祝你们幸福呢?幸福是什么?是打仗吗?不是。是打架吗?不是。幸福能令人感到可爱、亲切、美好、愉快、平静和快活吗?噢,是的!因此,朋友们,我祝你们和你们的亲人幸福。”
看见斯纳斯比太太那深受感动的样子,斯纳斯比先生觉得不妨说一声“阿们”;果然,斯纳斯比太太认为他说得很得体。
“现在,朋友们,”恰德班德先生接着说,“我既然谈到这个问题——”
这时候,嘉斯德尔进来了。斯纳斯比太太的眼睛没有离开恰德班德,只用阴森森的低音,清清楚楚地说,“走开!”
“现在,朋友们,”恰德班德说,“我既然谈到这个问题,那我就要用我平时那种简单的方法来进一步说明——”
不知道为什么,嘉斯德尔还站在那里喃喃地说,“一千七百八十二。”那个阴森森的声音更加严厉地说,“走开!”
“现在,朋友们,”恰德班德先生说,“我们要本着博爱的精神问一问——”
可是,嘉斯德尔还是在念叨着,“一千七百八十二。”
恰德班德先生装出经常受到攻击的人那种样子,无可奈何地停下来,满脸堆笑地说,“让我们听听这个姑娘说些什么!说吧,姑娘!”
“一千七百八十二号的车夫,先生。他想问问那个先令是给他千什么的,”嘉斯德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干什么的?”恰德班德太太回答说。“那是给他的车费!”
嘉斯德尔回答说,“他非要一先令八便士不可,如果不给,他就要去告状!”斯纳斯比太太和恰德班德太太气得差点儿叫起来,这时候,恰德班德先生举起手,让她们安静下来。
“朋友们,”他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有一桩事情我没有尽到责任。所以我现在理应受到某种惩罚。我不应当有什么怨言。雷彻尔,拿出八个便士来吧!”
斯纳斯比太太屏声静息,瞪着斯纳斯比先生,仿佛是在说,“你听这个使徒说的话!”恰德班德先生虽然脸上油光闪闪,但好象非常谦虚;这时候,恰德班德太太把钱拿出来了。把债务人和债权人之间的帐,拖下一个小小的尾巴,再找一个不大引人注意的借口来渲染一番以表示自己豪爽,这就是恰德班德先生经常做的事,也是他装模作样的主要手法。
“朋友们,”恰德班德说,“八个便士并不多;他本来可以跟我多要一先令四便士;也可以多要两个半先令。噢,感谢主恩吧,感谢主恩吧!噢,感谢主恩吧!”
说完这番话——这番话听起来好象是圣诗里的引文——恰德班德先生就大摇大摆地朝着餐桌走去,入座前还举起一只手,给他们来一番训诫。
“朋友们,”他说,“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什么东西?是吃的东西。朋友们,我们需要吃的东西吗?我们需要。朋友们,我们为什么需要吃的东西呢?因为我们是凡人,因为我们是有罪的人,因为我们是地上的人,因为我们不是天上的神。朋友们,我们能够飞吗?我们不能。朋友们,我们为什么不能飞呢?”
斯纳斯比先生因为刚才说了一声“阿门”,得到了他太太的夸奖,便壮着胆子,用那种自作聪明的口吻,兴致勃勃地说,“因为没有翅膀。”可是,他一看见斯纳斯比太太怒目而视,便赶紧闭上了嘴。
“朋友们,我再说一遍,”恰德班德先生接着说下去,根本不理睬斯纳斯比先生的提示,“我们为什么不能飞呢?是不是因为我们适宜走路?是的。朋友们,我们要是没有力气,能够走路吗?不能。朋友们,我们没有力气会怎么样呢?我们的腿就站不稳,我们的膝盖就弯起来,我们的脚脖子就转过去,接着我们就会倒在地上。朋友们,这么说,从人类的观点来看,我们的四肢所需要的力气,是从哪里来的呢?”说到这里,恰德班德看了看桌上摆的东西,“是不是来自各种各样的面包,来自从牛奶提炼出来的黄油,来自家禽下的蛋,来自火腿,来自牛舌,来自香肠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呢?是的。那么,就让我们来吃吃摆在面前的好东西吧!”
恰德班德先生按照这种方式,把他那些滔滔不绝的废话堆砌起来,仿佛是一级连着一级的台阶,攻击他的人都说他这些话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是,他们这样评论他,恰恰说明他们存心和他为难,因为,人人都有亲身体验.知道恰德班德式的演说方法,是大家所欢迎和赞扬的。
恰德班德先生终于把话打住,在斯纳斯比先生旁边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对恰德班德先生这个模范人物的体质说来,把任何一种食物化为我们刚才提到的那种油,似乎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因此,在他大吃大喝的时候,不妨把他比作一座规模宏大的炼油厂,或是什么别的生产鲸油以供批发的大工厂。今天,在法院暑假的一个下午,他在柯西特大街库克大院做了一桩大买卖,看样子,当他这座工厂的机器暂时停止运转的时候,他那个仓库准是堆满东西了。
因为刚才把客人的名字通报错了,嘉斯德尔一直安不下心,但是,只要碰到机会,她还是一再地让斯纳斯比夫妇和她自己在人前出丑。随便举几个例来说吧,她把整叠碟子碰倒在恰德班德先生头上,出人意料地奏出了铿锵的军乐,后来又把松饼倒在这位绅士的头上。就在他们吃茶点的时候,嘉斯德尔低声对斯纳斯比先生说,楼下有人找他。
“而且是找我到——请原谅我太直言——到铺子里去!”说着,斯纳斯比先生就站起来,“请客人们原谅,我一会儿就来。”
斯纳斯比先生下了楼,看见两个学徒正聚精会神地打量着一个巡警,那个巡警则抓着一个衣衫滥褛的男孩的胳膊。
“我的天啊,怎么啦,”斯纳斯比先生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男孩,”巡警说,“我一再跟他说往前走,不要老在那个地方呆着,可是他就是不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