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那一天我们跟贾迪斯先生约好到弗莱德小姐家里去。原来,我们曾经把前一次上她家去的经过跟他说过,他听了很感兴趣;可是后来总有些事情拖着我们,使我们不能再去看她。我当时认为,既然杰利比小姐愿意向我吐露内心的秘密,那么,只要我愿意作她的心腹朋友,我就有可能影响这个可怜的姑娘,不让她作出轻率的决定;因此,我建议她和我,还有啤啤三个人先到眺舞学校去.然后再去看弗莱德小姐——我今天才晓得她叫这个名字一一在她家里跟婀达和我的监护人碰头。我同时还提出一个条件,要杰利比小姐和啤啤跟我们一起回来吃晚饭。最后这个条件他们俩都高兴地接受了,于是我们找了几个别针.一个刷头发的刷子,还端来一块肥皂和一盆水,把啤啤打扮了一番。出了门,我们便向离此不远的纽曼大街走去。
那个跳舞学校就设在一所熏黑了的房子里,座落在拱道拐弯的地方,每一个楼梯窗座上都摆着半身像。我看了门上的那些牌子,知道这里还住善一个图画教师、一个煤炭商人(不用说,这里没有他存煤的地方)和一个石版画画家。我看见其中有一个牌子比别的牌子都大,占的位置也最显眼,那上面写着“特维德洛甫先生”。大门敞开,一架大钢琴、一个竖琴和几件装在匣子里的乐器,横七竖八地放在走廊上,几乎把走廊都堵住了;这些东西在白天显得非常漂亮,现在正等着运走。杰利比小姐告诉我说,昨天晚上跳舞学校租给人开音乐会来着。
我们走上楼梯——当初那房子经常有人打扫,而又没有人整天在里面吸烟,想必是很漂亮的,——来到特维德洛甫先生那问大屋子;这间屋子向后接了出去,跟一个马房相连,光线从一个天窗射进来。这是一个空空洞洞、回声很大的屋子,带着一股马房的气味;四面靠墙的地方有一排藤椅;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画着一个七弦琴,装着一座树权子似的刻花玻璃烛台,老式的烛台上滴下来的蜡泪,就象秋天树枝上掉下来的叶子一样。屋里有一些从十三、四岁到二十二、三岁的女学生;我正要在这些学生中间寻找她的教师,凯蒂捏了捏我的胳臂,用介绍人的客套口吻说,“这位是萨默森小姐,这位是酱林斯·特维德洛甫先生!”
我向这位年轻漂亮的男人行了一个屈膝礼。他个子不高,眼睛碧蓝,淡黄色头发从中问分开,四周有一罔卷发。他的左臂夹着一个跳舞教师用的小小的提琴,还拿着那把小琴弓。他那双跳舞鞋小得出奇;他的态度很天真,带着几分女性的温柔。他这种态度不仅引起我的好感,而且也给我一个很奇怪的印象:我觉得他和他母亲当年一样,没有得到很好的尊重和待遇。
“我很高兴认识杰利比小姐的明友,”他一边说.一边向我深深鞠了一躬。“因为杰利比小姐比平时来得晚。”他带着一种又羞怯又温柔的态度说,“我正担心她不来呢。”
“这不怪杰利比小姐,请啜谅,先生,那是我耽误了她的时间。”我说。
“噢,哪里,哪里!”他说。
“请便吧,先生,”我恳切地说,“别因为我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我道过了歉,便退到一旁,坐在啤啤(他很熟悉这个地方,已经爬上一个靠墙角的座位上了)和一位老太太中间。看样子,这位老太太很喜欢挑剔,她的两个侄女都在舞蹈班里学习。她这时正在那里为了啤啤那双靴子生气。普林斯·特维德洛甫用手指拨动着小提琴的弦,姑娘们都站起来跳舞。就在这当儿,老特维德洛甫先生从旁门走了出来,风度非常潇洒。
他是一位肥胖的老绅士,脸部经过修饰,带着假牙、假胡子和假发。他的衣服有一条皮领子,胸部的地方垫得高高的,只要佩上一个勋章或一条绶带,那可就十全十美了。他把该收进去的地方都尽量收进去,该鼓起来的地方都尽量鼓起来,该垫高的地方都尽量垫高,该勒紧的地方,都尽量勒紧。他戴的是那样一个领饰(勒得他的眼睛鼓了起来,而且完全变了样),把他的下巴,甚至他的耳朵都裹在里面了;看样子,如果把它解开的话,他一定会矮了半截。他腋下夹着一顶又大又沉的帽子。从帽顶起,渐渐往下倾斜,一直斜到帽沿。他手里拿着一副白手套,耸着肩,弯着胳臂肘,撑着一条腿,以一种无与伦比的优美姿态站在那里,用那副手套拍打着帽子。他还有一根手杖、一个单眼镜、一个鼻烟盒、几个戒指、两个假袖口,他什么东西都有,可就是没有真实感;他既不象个青年人,也不象个老年人。他什么也不象,只是个风度的化身。
“爸爸!来了一位客人,这是杰利比小姐的朋友,萨默森小姐。”
“多蒙萨默森小姐光临,不胜荣幸。”特维德洛甫先生说,他用那种紧绷绷的姿态向我鞠了一躬,我简直觉得他的眼白都打起折来了。
“我父亲很有名望,”小特维德洛甫先生偷偷跟我说,那深信不疑的样子很感动人,“我父亲到处受人崇拜。”
“教下去吧,普林斯!教下去吧!”特维德洛甫先生说,他这时正背向火炉站着,用一种纡尊降贵的态度,挥了挥他那双手套。“教下去吧,孩子!”
在他的命令下,或者说,在他慷慨地允许之下,师生们继续上课。普林斯·特维德洛甫有时一边拨着提琴的弦,一边跳舞,有时候站着弹弹钢琴,有时候则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哼着舞曲,一边改正学生的姿势,他总是克尽职守,陪着那些基础最差的学生一步一招地跳着,连一刻也没有闲过。可是他那位超群出众的爸爸却什么也不干,只是站在炉火前卖弄他的风度。
“他什么事情也不干,”那个样子很爱挑剔的老太太说。“可是,你信不信,门口那个牌子写的是他的名字?”
“不过,他儿子也是这个名字呀,”我说。
“他要是能取消他儿子的名字,才不会让他有名字呢,”老太太答道。“瞧他儿子那身衣服!”那身衣服确实很平常,绒毛都磨光了,而且差不多破烂了。“可是,这个做父亲的为了保持他的风度,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老太太说。“我要能把他流放、充军才解恨呢!”
我很想多打听打听这个人的事情,便问道,“他开班讲授风度吗?”
“什么?”老太太马上答道。“他根本就不教课。”
我想了一想,又问,他当初大概擅长击剑吧
“我看他根本就不懂剑术,小姐,”老太太说。
我感到很惊讶,而且很想知道怎么回事。老太太越往下谈,我越生那位风度大师的气;她把他的一些经历详详细细告诉我,并且一再向我声明,她说得还算客气呢。
据说他从前跟一个温顺、娇小的女舞蹈教师结婚(那女教师教的学生很多,而他本人,婚前除了讲究风度以外,根本没做过任何事情),为了维持他那排场所必须的开销,他把妻子给活活累死——起码也得说,他逼得她把自己活活累死了。他要在最有风度的人面前显示自己的风度,又要常常去观摩这些人,所以,他认为必须常到上流人士游乐的地方去,必须在热闹的季节里到布赖顿②和其他地方露面,必须穿质料最好的衣服,过着闲散的生活。为了使他能过这样一种生活,那个多情而娇小的女舞蹈教师便不辞劳苦地辛勤工作;看样子,只要她有一口气,她就会这样不辞劳苦地工作下去的。这主要是因为,这个人虽然极其自私,但是他的妻子(完全被他那风度迷住了)却始终相信他,甚至临终的时候,还谆谆告诫儿子要好好照顾他,要克尽赡养的义务,而且不论怎样敬重他都不算过份。这个做儿子的,既然继承了母亲对父亲的那种信任;又经常看到父亲的风度,因此,便在同样的信念之下,度过了漫漫岁月,长大成人;而现在,他已经三十岁了,每天为他父亲工作十二小时,对这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老绅士推崇备至。
“瞧这家伙多神气!”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带着说不出的愤怒向老特维德洛甫先生摇着头。这时,老特维德洛甫先生正在戴他那副紧窄的手套,当然没觉察到她对他表示的这种敬意。“他真以为自己是个贵族呢!他把儿子骗得晕头转向,还装出一副厚道的样子,让你觉得他简直就是个最善良不过的父亲!哼,”老太太最后非常生气地冲着他说,“我恨不得咬你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