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老太太说这番话,我虽然,心里很发愁,可也忍不住笑起来了。看着他们父子俩.我一点也不怀疑她这番话。假如这个老太太没跟我说这番话,我当时可能对他们父子有什么想法?或者,假如我没有看到他们父子俩,我当时可能对这老太太的话有什么想法?这我今天已经说不上来了。不过老太太的这番话实在合乎情理,那就不由得你不相信了。
我正在来回打量着忙碌不堪的小特维德洛甫先生和风度优美的老特维德洛甫先生,忽然老特维德洛甫先生向我慢慢走过来,和我攀谈起来。
他首先问我,这次到伦敦来,是不是给伦敦增添点光辉?我觉得没有必要跟他解释,因为我自己完全明白我办不到这样的事,所以,我只把住址告诉了他。
“象您这样一位又文雅又有教养的小姐,”他说着,吻了一下自己右手的手套,然后又用手套向那些学生挥了挥,“看到这些学生的不足之处,一定不会见怪吧,我们正尽最大努力,让他们讲究优美——优美——优美!”
他在我旁边坐下来,怪费劲地端着架予坐着,我想,这大概是模仿版画里摄政王坐在沙发上的姿态吧。不过,说实在的,他倒装得挺象呢。
“讲究优美——优美——优美!”他又说了一遍,捏出点鼻娴来闻了闻,然后又轻轻弹了弹手指头。“但是谈到风度这一点,我们已经不——如果对您这样一位生得又漂亮又会打扮的小姐,我可以这样说的话,”说到这里,他耸起肩鞠了一躬;看样子,他鞠躬时非得抬起眉毛,闭上眼睛不可——“我们已经不如从前了。”
“我们已经不如从前了吗,先生?”我说。
“我们已经比从前差多了,”他摇着头答道;他因为戴着领饰,脑袋只能微微晃动。“这个强调平等的时代是不利于讲究风度的。这个时代倒是会使人越来越粗俗。也许我这番话说得有点偏激。不是我喜欢吹嘘,大家管我叫特维德洛甫绅士,已经有好些年了,再说,有一次摄政王殿下从华丽的布赖顿行宫驱车出来,看见我脱帽致敬,蒙他看得起我,居然向别人打听:‘他是谁?他到底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他?他每年总得有三万英镑的收入吧?’当然咯,小姐,这些人所尽知的小故事,在上等人中间有时还是会谈谈的。”
“真的吗?”我说。
他耸着肩鞠了一躬作为回答。“虽然在我们这些人身上,”他补充说,“还保留下一些风度,可是英国——我的祖国啊!——已经大不如前,而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英国今天已经没有多少绅士。我们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我看不出有谁来继承我的风度,我看到的只是那些纺织工。”
“也许大家都希望绅士风度会从您这里继续保持下去呢。”我说。
“您太好了,”他笑了笑,又耸着肩鞠了一躬。“您太夸奖我了。可是,不——不!我那可怜的孩子学了这门艺术,本来应当很有风度的,但是我在这方面始终没能影响他。上帝不容我糟蹋我自己的孩子.可是他的确没有——没有风度。”
“他倒是象一位优秀的教师呢!”我说。
“听我说,亲爱的小姐,他确实是一位优秀的教师。凡是该学的,他都学会了。凡是该教的,他也都教了。可是还有好些事情”——他又抹了一点鼻烟,鞠了一个躬,仿佛说:“比方,就象这种事情吧。”
我看了看房中央,杰利比小姐的意中人正在那里一个一个地教那些学生,他这时更辛苦了。
“我亲爱的孩子,”特维德洛甫先生喃喃地说,一面整了整他的领饰。
“您的儿子真是不知劳累呢,”我说。
“您这样说,”特维德洛甫先生说,“太夸奖我了。在某些方面,他很象他那位故去的母亲。他母亲是一位很痴情的人。可是女人啊,可爱的女人啊,”特维德洛甫先生那种肉麻的样子真令人作呕,“你们多么伟大啊。”
我站起来,走到杰利比小姐那边去,她正在戴帽子。这一堂舞蹈课早就过点了,大家都在戴帽子。杰利比小姐和不幸的普林斯,在什么时候找到机会表白爱情的,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一回,他们连谈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亲爱的,”特维德洛甫先生很亲切地向儿子说.“你知道现在什么时间吗?”
“不知道,爸爸。”儿子没有表。爸爸却有一个很漂亮的金表,他把表掏出来的时候,那姿势简直是人类掏表姿态的典范。
“我的儿子,”他说,“现在已经两点钟了。三点钟你要到肯辛顿去教课。”
“我的时间很充裕,爸爸,”普林斯说。“我可以站着吃一点饭,吃完就走。”
“亲爱的孩子,”他父亲说,“你得快点啦,桌上有冷羊肉,你拿去吃吧。”
“谢谢您,爸爸。您这就要出门吗,爸爸?”
“是的,亲爱的孩子。”特维德洛甫先生说着,闭上眼睛,耸起肩膀,装出一副谦逊而又自命不凡的样子。“我想我该到外面去露一露面了。”
“您最好找一个好地方,舒舒服服吃一顿晚饭,”儿子说。
“亲爱的孩子,我倒是有这个打算。我想到圆柱歌剧院的法兰西餐厅吃一顿便饭。”
“那很好。再见,爸爸!”普林斯和父亲握了握手。
“再见,孩子。上帝保佑你!”
特维德洛甫先生说这话时,态度非常亲切,而这种态度又好象在他儿子身上发生了良好的作用;在他出门的时候,他儿子对他那么敬爱,那么孝顺,而且还为他感到自豪,这几乎使我觉得,如果我不能绝对信任这个做父亲的,那么未免对这个儿子太不厚道了。当普林斯要去吃饭,匆匆向我们告退的时候(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秘密,所以我看出,他向杰乖lj比小姐告退时,态度特别殷勤),我对他那孩子般的性格,更加有了好感。他把那个小小的提琴——连同他想跟凯蒂在一起呆一会儿的那个愿亡埋一一放进衣袋里,这时候,我觉得我对他又是喜欢,又是同情;因此,我简直也和那个喜欢挑剔的老太太一样恼恨他的父亲了。
那位做父亲的替我们开开房门,鞠着躬送我们出去,我必须说,从他那种态度看,他学摄政王学得很到家。过了一会儿,他也是这样鞠着躬,走到我们前头,来到对过的大街上,奔向贵族的活动场所,到那些今天已经为数不多的绅士中间去露面了。有一段时间,我把刚才在纽曼街的所见所闻在心里重温了一遍,这样一想就想得出了神;又想到在教授舞蹈这一行以外,现在和过去是否有过任何绅士完全靠风度为生、靠风度出名,于是我更加想得出了神,简直没法跟凯蒂说话,甚至无心听听她说话。我越想这个问题,心里就越乱,而且觉得象特维德洛甫先生这样的人世界上有的是,因此,我便对自己说:“埃丝特,你必须下决心别再去想这个问题,好好听凯蒂说话。”于是我真的这样做了,在到伦敦法学协会的后半段路上,一直和凯蒂在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