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先生,这件官司本来是涉及某个遗嘱的,对吗?”我试着把他引回原来的话题上,因为他已经开始抓头了。
“噢,是的,这件官司开头的时候本来是涉及某个遗嘱的,”他答道。“有一个姓贾迪斯的人,不幸发了一笔大财,写了一个有着大宗遗产的遗嘱。就为了解决应该怎样处理遗嘱中的遗产这样一个问题,这笔遗产竟然全部给花光了;遗嘱中所规定的遗产继承人就非常倒霉,仿佛他们一继承那笔钱就犯下滔天大罪,因而就要受到相当的惩罚;于是,遗嘱本身也成了一纸空文了。在这场可悲的官司的全部过程中,每一个当事人都必须知道每一件事情,要是有一个人不知道,那就得让他弄清楚,在这场可悲的官司的全部过程中,每一个当事人都必须一再地收到有关这个案子的每一件事情的抄本,而这些逐渐累积起来的事件已经写成了一车又一车的文件(你只付钱,不拿抄本也行,一般人都是这样,因为谁也不要这些抄本);每一个当事人都必须团团乱转,为了诉讼费、手续费,乌烟瘴气和行贿贪污的事情,奔忙得好象在地狱里跳土风舞一般,即便在魔女宴会最胡闹的时候也看不到这种场面。大法官庭向一般法院提出问题,一般法院又向大法官庭提出问题;一般法院发现自己不能办这件事情,大法官庭则发现自己不能办那件事情,这个法院也好,那个法院也好,如果没有这个律师和这个辩护士分别为A方出主意和出庭,没有那个律师和那个辩护士分别为B方出主意和出庭,甚至连它们能办些什么事情都不敢说;就这样排下去,从AB一直排到YZ,好象那个‘苹果馅饼’的故事似的。一切事情就这样一年一年地、一代一代地继续下去,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我们怎么也摆脱不开这场官司,因为我们已经成了这场官司的当事人,而且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必须是这场官司的当事人。可是,千万不要去想这件事情!我那可怜的叔祖托姆·贾迪斯开始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就走上死亡的道路了!”
“先生,你指的是我已经听说过的那个贾迪斯先生吗?”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埃丝特,我就是他的继承人,这就是他的房子。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所房子确实很荒凉。从这所房子可以看出他当初受到了多少折磨。”
“可是,这所房子现在完全改观了啊!”我说。
“在他以前,这所房子叫作‘尖塔’。他给这所房子起了现在这个名字,他住在这里,闭门不出:夜以继日地研究这场官司,研究那一堆堆可恶的文件,希望能够侥幸地使这件案子摆脱开那种扑朔迷离的局面,好了结这场官司。在那时候,这地方变得破落不堪,风从裂了缝的墙壁呼呼地吹进来,雨水从破裂的屋顶流下来,通道上的杂草一直长到那日益破烂的大门口。我带着他的遗体回到这个家来的时候,我觉得,这所房子好象也开枪打烂了自己的脑壳,因为它简直成了残垣断壁,一片废墟啦。”
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这番话,一边哆嗦起来,然后踱来踱去,踱了一会儿,又看看我,忽然高兴起来,走到我身旁坐下,手插在口袋里。
“亲爱的,你瞧,我跟你说过这就是我的‘牢骚室’吧。我说到什么地方了?”
我提醒他说,他谈到了他使荒凉山庄大为改观。
“不错,我刚才谈到荒凉山庄了。现在在伦敦城里还有我们一些房产,这些房产现在的情景就和荒凉山庄当初一样。我说我们的房产,实际上指的是归这场官司所有的房产,可是,我应当把它说成是归诉讼费所有的房产,因为世界上现在只有诉讼费才能从这些房产里榨取点东西来,才觉得它不是什么令人触目伤心的东西。那是一条到处都是破烂房子的大街,窗户都被石子打碎了,好象瞎了眼睛似的,一块窗玻璃也没有,甚至没有窗框,油漆剥落的百叶窗从铰链上掉下来,东倒西歪,铁栏杆长锈了,铁皮一片片地掉下来;烟囱塌进去了;每个门口(每个门口都可能是鬼门关)的石头台阶都长着青苔,显得非常凄凉;甚至支撑这些破烂房子的柱子也在腐烂。荒凉山庄当时虽然和大法官庭没有关系,但荒凉山庄的主人和大法官庭却有关系,因此,
128荒凉山庄也就被打上了大法官的大印。亲爱的,这些破破烂烂的景象,就是大法官的大印留下的痕迹,这在英国各地都看得到,连小孩都熟悉!”
“荒凉山庄现在大大地改变了!”我又说道。
“噢,可不是吗,”他回答时比刚才愉快多了。“你常常引导我往乐观那一面去想,你真聪明”(他居然认为我聪明呢!),“这些事情,我除了在‘牢骚室’里,从来不谈,甚至不想。如果你认为应该把这些事情告诉理克和婀达,”他严肃地看着我,“你可以这样做。这完全由你自己决定,埃丝特。”
“我希望,先生——”我说。
“我想你最好是管我叫监护人,亲爱的。”
当他轻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装着这只是一个偶然想出来的主意,而不是存心要表示什么好感似的,于是,我觉得我又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了,我暗自责备自己说,“喂,埃丝特,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啊!”我轻轻晃了晃管家钥匙,好提醒自己,同时又更加坚决地把手放在篮子上,安详地瞅着他。
“我希望,监护人,”我说,“你不要过份相信我,不要事事由我来决定。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看错了。恐怕你将来知道我并不聪明,你也许会感到失望呢;说真的,这是事实,要是我不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一点,那你很快也会觉察出来的。”
可是他似乎一点也没感到失望,而且恰恰相反,他满脸笑容地对我说,他非常了解我,而且在他看来我是相当聪明的。
“我希望我将来会聪明一些,”我说,“可是我担心办不到,监护人……
“亲爱的,你够聪明的,你满可以做个心地善良的小老太太,在这里照料我们,”他开玩笑似地答道,“就象童谣(我不是说斯金波先生那样的儿童)里的小老太太一样。‘你飞这么高,要到哪里去,小老太太?’‘我要到天上去,把蜘蛛网扫下来。’埃丝特,在你管家的期间,你一定会把我们天空上的蜘蛛网扫得干干净净,将来总会有一天我们不要这间‘牢骚室’,用钉子把门钉起来。”
从这个时候起,他们就开始管我叫老太太、小老太太、蜘蛛网、希普顿太太、哈巴德大娘、德登大妈以及诸如此类的名字,而我自己的名字很快就在这些名字中间消失了。
“不管怎么说吧,”贾迪斯先生说,“自们先别扯得太远了。拿理克来说,他是个年轻有为的人。对他应当怎么办呢?”
噢,我的天啊,居然想到要在这样的问题上向我请教
“你瞧他,埃丝特,”贾迪斯先生说着,舒舒服服地把手插进口袋里,把腿伸直。“他应当有个职业,应当有所选择。我想,这一定又要引起一番‘刀笔’,但是必须这样做。”
“引起一番什么,监护人?”我说。
“引起一番‘刀笔’,”他说。“我只知道这一类事情叫作‘刀笔’。亲爱的,理查德是大法官庭的一个受监护人。关于理查德的事情,肯吉和卡伯伊要说一番话;某某推事——那是可笑的教堂小职员之类的人物,在法院小街夸里蒂大院尽头一间背街的屋子里,葬送法律案件的是非曲直——也要说一番话;辩护士也要说一番话;大法官也要说一番话;大法官的那些随从也要说一番话;由于理查德的事情,他们所有的人一定会挨个儿得到好处;这件事情一定会弄得煞有介事,大费唇舌,引起不满,耗费钱财;所以我把这件事情统称为‘刀笔’。我不知道人们怎么就会饱受刀笔之苦,而这些年轻人又怎么就会由于刀笔的罪孽而掉到火坑里去;不过,事实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