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皮先生坐在桌子旁边,开始不安地拿刀叉磨来磨去,还是象刚才那样,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虽然没看他。可是我知道他在看着我)。他拿刀又磨了半天,后来我觉得有必要抬起眼睛来看看他,好驱除他那种迷糊劲儿,看样子,他似乎真的着了迷,而且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的眼光立刻转到那吃的东西上去;他开始用刀叉切着东西。
“你想吃点什么吗,小姐?吃一点好不好?”
“不啦,谢谢你,”我说。
“我分给你一小片好吗,小姐?”格皮先生说完,就一口把那杯酒喝=F了。
“不吃了,谢谢你,”我说。“我在这儿,主要是看看你缺什么不缺。我再给你要点什么,好不好?”
“不,说真的,太感激你了,小姐。这儿什么东西都不缺,我觉得很满足了——可是,我还是——不满足——我从来就没满足过。”他又接连喝了两杯酒。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走开。
“对不起,小姐!”格皮先生看见我站起来,他也站起来了。“能不能请你赏个脸,稍微呆一会儿,我有件私事要和你谈谈。”
我当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坐下来了。
“不管将来结果如何,都不能对我的权利有任何损害,你看怎么样,小姐?”格皮先生神色不安地把他的椅子拉到我的桌子这边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一边说,一边感到莫名其妙。
“这是我们的法律术语,小姐。不论在肯吉~卡伯伊事务所或别的地方,你都不能利用这件事来损害我。如果我们这次谈话没有什么结果,我还是应该保持原状,而不应损害我目前的职位以及我的前途。总而言之,这是一件绝对秘密的事情。”
“先生,”我说,“我怎么也不明白你有什么绝对秘密的事可告诉我,要知道,我只不过和你见过一面罢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绝不想害你。”
“谢谢你,小姐。这话我相信——那很好。”在这段时间里,格皮先生不是用他的手绢擦额头,就是用右掌使劲擦他的左掌。“对不起,我还想再喝一杯,小姐。也许喝了以后,我就能说下去,不至于老把话堵住,说不上来,让咱们俩都觉得不痛快。”
他喝完酒,又回来了。我趁这个机会,坐到我桌子的那一边去,远远地避开他。
“给你倒一杯好吗,小姐?”格皮先生显然是打起精神来了。
“我不喝,”我说。
“半杯怎么样?”格皮先生说,“小半杯呢?不喝!那我就说下去吧。萨默森小姐,我目前在肯吉一卡伯伊事务所的薪金是每周两英镑。当我第一次有幸遇到你的时候,那是每周一英镑十五先令,这个数目已经保持了很长的时间。可是那次见了面以后,就加了五先令,而且还得到保证,经过一个时期以后,也就是说,从那时起,不超过十二个月,还要加五先令。我母亲有一点财产,那是一笔小小的养老金;她有了这笔养老金,就可以不必依靠别人,当然罗,她并不因此而摆什么架子。她住在古老大街。人家都说她作婆婆最合适不过了。她从来不干涉我的事情,一心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而且她作人也挺随和。她有她的短处,可是谁没有短处呢?不过,要是有外人在场的话,你是看不到她的短处的,有外人的时候,随便你给她啤酒、白酒、葡萄酒都不碍事。我自己在潘登镇潘登大街租了一个地方住。那地方差一些,可是空气清新,屋后面还有一片空地,人人都说,这是一个非常有益卫生的郊区。萨默森小姐!虽然我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我的心多么激动,我还是愿意跟你说,我非常爱慕你。我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只能这样说了),让我表白我的心意——我向你求婚!”
格皮先生跪在地上。我站在桌子那边,离他很远,所以并不怎么害怕。我说,“赶快起来,先生,别闹笑话,不然,我只好取消我的诺言,摇铃叫人来啦!”
“听我把话说完,小姐!”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双手握在一起。
“我不能再听你说下去了,先生,”我答道,“你马上从地毯上站起来,坐到那边的桌子旁去,你要是还算通情达理的话,就应当这样做……
他露出一副可怜相,不过还是慢慢地站起来,坐到那边去了……小姐,”他一手捂着胸,从桌上抬起头来,满脸愁容地向我摇摇头,“在这样一个时刻里,坐下来吃饭,简直是太滑稽了,小姐,在这样一个时刻里,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啊。”
“请你不要说下去了,”我说,“你要我听你把话说完,可是我求你不要说下去了。”
“遵命,小姐,”格皮先生说,“既然我爱你,尊重你,我也要服从你。要是我能在神龛前和你订下山盟海誓的话,那就太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那可绝对办不到……
“我知道,”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从桌子那边探过身来;我当时虽然没有看他,可是说来奇怪,我觉得他还是象刚才那样盯着我看,“我知道,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从各个方面来看,我这次向你求婚,对你说来当然算不得怎么体面。可是,萨默森小姐,我的天使啊!——不,千万别摇铃——我是从一个管教很严的学校出来的,对于一般实际事务都很熟悉。我虽然年轻,但是已经研究过许多案件,调查出许多材料,并且见过许多世面。要是你肯垂青于我,那么,为了给你谋求利益和幸福,我还有什么办法想不出来!为了弄清你的身世,我还有什么事情调查不出来呢?当然,我现在还不大清楚;不过,你只要信赖我,放手让我去做,我还会有什么事情弄不清楚呢?”
我告诉他说,他刚才提到我的利益,或者是他所谓的我的利益,跟他刚才提到我所向往的东西一样,根本不能打动我的心,最后,我对他说,他应该放明白点,最好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太狠心了,小姐,”格皮先生说,“再听我说一句!我想,我在白马窖旅馆等你的那一天,你一定看出来,我当时就被你的魅力吸引住了。我想,你一定注意到,当我把出租马车的踏板收起来的时候,我禁不住赞美起你的魅力来。我当时对你的那番赞赏,当然算不了什么,不过那倒是出于好意。从那时候起,你的倩影就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有一天晚上,我在杰利比家对过来回地走着,为的只是要看看你住过那所房子的砖墙罢了。就这次会见波依桑先生来说,我今天大可不必出来,这次会见只是为了给今天出来找个借口,这完全是我一个人想的主意,也完全是为了你一人。我所以提到利益,那不过要表白表白我的心意和我对你的那种微不足道的敬意。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一切都是为了爱情。”
“格皮先生,要是我忽视了你对我的好感(虽然这种好感表达出来的时候令人感到不快),而对不起你,或者说,对不起一个好心好意的人,”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准备拉铃,“那我可实在觉得抱歉。要是你真的对我表白你对我的好意,尽管这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吧,我想,我还是应该感谢你。我没有什么理由值得骄傲,而且实际上我也并不骄傲。我希望,”我觉得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就说了下面这句话,“你现在就走,回肯吉一卡伯伊事务所去干你的正经事,就算你刚才没有作过这种傻事好了。”
“等一等,小姐!”格皮先生一边喊,一边制止我拉铃。“刚才谈的那些话都不能用来损害我的权利!”
“我绝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我说,“除非你将来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做。”
“再等一等,小姐!万一你认为我刚才那番话,尤其是我将来准备为你粉身碎骨的想法,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给我写一封信就行,我的地址是潘登大街八十七号,威廉·格皮先生收;要是我搬了家,或者是死了(由于害相思病或诸如此类的事情而死了),那就请你让古老大街三百零二号的格皮太太转交好了。不论你在什么时候、过了多少日子以后改变看法都没有关系,反正我的情感是不会变的。”
我一拉铃,仆人就进来了,这时候格皮先生把他的名片放在桌子上,没精打采地鞠了一躬就走了。他出去的时候,我抬起头来看他,发现他出了门以后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我在那儿又呆了一个多钟头,算清了帐并办完了许多事务。然后,我把写字桌上的东西整顿一番,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当时我心里是这样平静和快活,我简直认为自己已经忘掉这件意想不到的事了。但是,当我回到楼上自己房间里以后,我竟莫名其妙地为这件事大笑起来,接着,又莫名其妙地为这件事哭了起来。总而言之,有一会儿我心里卜卜直跳;我觉得我的心好象是一条旧琴弦,现在被扣动了,自从我当初在花园里埋掉我那可爱的布娃娃以来,我的心弦从来没有象现在扣动得那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