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院小街东头,说得更清楚一些,也就是在柯西特大街的库克大院里,法律文具店老板斯纳斯比先生经营他那合法的买卖。在库克大院的一个背阴的地方(那地方常常背阴),斯纳斯比先生经售法律诉讼程序的各式各样表格;经售零张和整卷的羊皮纸;经售各式各样的纸张:棕色的、白色的、白里透棕的大页纸、传票、付款通知单,还有吸墨纸;经售印鉴;经售办公房用的鹅毛笔、钢笔、墨水、橡皮、吸墨粉、大头针、铅笔、火漆和浆糊;经售扎文件用的红绿丝带;经售袖珍笔记本、月份牌、日记本和法例一览表;经营捆东西用的小绳球、戒尺、玻璃制的和铅制的台式墨水壶、削鹅毛笔用的小刀、剪刀、锥子以及办公房用的其他小刀。总而言之,他自从满了师并和佩弗合伙以来,经售的东西简直多得不胜枚举。在他们合伙的时候,库克大院出现了一番革旧鼎新的景象:一块写着佩弗一斯纳斯比文具店的新招牌,代替了那块只写着佩弗文具店的久享盛誉、但已模糊不清的招牌。因为浓雾——伦敦的长春藤,早已把佩弗的名字缭绕起来,缠着他这个住处,到了后来,这种痴情的寄生植物,竟然压倒了它的母树。
现在,库克大院里再也看不见佩弗了。谁也不到那里去找他,因为二十五年来,他一直躺在荷尔蓬大街的圣安德鲁教堂墓地里安息;那个地方的货车和出租马车象一条巨龙似的,从早晨到深夜,都辘辘隆隆地打他身旁驰过。当那条巨龙休息的时候,如果他真能偷偷溜出来,重到库克大院来散散步,直到听见那头大红公鸡的啼叫,才返回墓地——说来奇怪,那头公鸡呆在柯西特大街一家小牛奶店的地窖里,怎么能知道白昼的到来?因为它要是根据亲身的观察,是无从知道这一点的——如果佩弗真的重访了这个阴暗的库克大院(法律文具店这一行业的老板们是不会断然否认这种事情的),那么,他也是来去无踪,既没有给人带来什么害处,也不致被人发觉。
佩弗在世的时候,也就是斯纳斯比当了整整七年学徒的那个时候,有一个侄女和佩弗一起住在这个法律文具店里。他的侄女矮小、泼辣,腰身扎得很紧,鼻子尖尖的,好象深秋的夜晚,夜越深越冷,鼻子越到头也越尖。库克大院的居民们风言风语地说,他这个侄女的妈妈,在女儿年轻的时候,由于爱女心切,希望她将来长得亭亭玉立,每天早上都用一只脚蹬着床柱,站得稳稳的,使出全部力气来给女儿扎腰;大家还说,她让女儿把一品脱一品脱的醋和柠檬汁喝下去,他们认为这两种酸性的东西,不仅跑到病人的鼻子上来,而且也改变了她的脾气。且不说这些荒诞不经的流言蜚语从哪里传来,可是传来传去,当初总传不到年轻的斯纳斯比的耳朵里,总不曾对他有什么影响。所以,他长大成人以后,就向这些流言蜚语所议论的那个美人儿求婚,并且娶了她;于是,他既和佩弗合了伙,又和佩弗的侄女合了伙。现在,在柯西特大街库克大院那里,斯纳斯比先生已经和佩弗的侄女结成一体了;那个侄女仍旧很注意自己的身材——尽管人们现在的审美眼光不同了,但是,毫无疑问,她的身材既然是这样完美,那当然是很少见的罗。
斯纳斯比夫妇不仅在骨肉方面结成一体,而且在他们的邻居看来,连声音也结成一体了。在库克大院,人们常常听见这个声音,不过,这似乎是光从斯纳斯比太太那里发出来的。斯纳斯比先生只通过这些美妙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人们很少听见他说话。斯纳斯比先生是个温和、胆小的人;他秃了顶,脑袋亮亮的,一撮乱蓬蓬的黑发在后面翘了起来。他变得越来越谦恭,身体也越来越发胖了。当他穿着灰色工作服,套着黑布袖筒,站在库克大院他那文具店门口,抬头望着天空的时候;或者,当他站在黑沉沉的铺子的柜台后面,和两个学徒用一把沉甸甸的扁平戒尺比划着,把羊皮纸剪开裁片的时候,他看来的确是一个与世无争和谦虚纯朴的人。在他下面的地窖里,也往往在这时候传来前边提到的那个抱怨和诉苦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坟墓里传来那些不安分的恶鬼的嚎叫;有时候,这些声音可能比平时提得高一些,斯纳斯比先生就对他的两个学徒说:“大概是我那好太太在骂嘉斯德尔吧!”
斯纳斯比先生所提到的这个名字,库克大院的居民早就极尽尖刻之能事,说是这个名字应当是斯纳斯比太太的名字,因为,为了对她那暴躁的脾气表示敬意,管她叫嘉斯德尔,倒是恰如其分的。然而,这个名字现在却属于一个来自贫民习艺所的年轻而瘦弱的女人(有人说,她原来叫奥古丝塔);这个女人除了每年拿五十个先令的工资,除了一个瘪瘪的小衣箱以外,这个名字也可以说是她唯一的财产了。她从小由图丁的一位热爱同胞的慈善家收养,毫无疑问,她必然是在最良好的环境里长大的罗,然而,她还是得了癫痫病——教区的居民们怎么也不明白她怎会得了这种病。
嘉斯德尔实际上只有二十三、四岁,可是看起来足足有三十三、四岁;她因为得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癫痫病,所以挣的工钱非常少;而且,她还非常害怕人家把她送回她从前那个恩人慈善家手里,所以,除了癫痫病突然发作,使她一头倒在水桶里,或是污水槽、铜锅、饭菜里,反正是身边有什么东西就倒在什么东西里,平时她总是不停地千活儿。那两个学徒的父母和监护人对她很满意,因为他们觉得,她这个人没什么危险,不可能使年轻人为她神魂颠倒;斯纳斯比太太也对她很满意,因为她随时都可以挑她的错;斯纳斯比先生对她也很满意,因为他觉得,把她留在家里,等于做了一件好事。在嘉斯德尔看来,法律文具店老板的这份家业,简直是人间天堂。她认为,楼上那间小小的客厅,——人们可能会说,这客厅好比是一个头发上带着卷发纸,腰上扎着围裙的女人——简直是基督教徒的最优雅的房间。从那间屋子的窗口望出去,一边可以看见库克大院(更不必说可以瞥见柯西特大街了),另一边可以看见柯文塞斯,也就是那个拘留所所长的后院;她觉得,这简直是妙不可言的美景。那个小客厅还挂着两幅涂满油彩的油画,一幅是斯纳斯比先生望着斯纳斯比太太,一幅是斯纳斯比太太望着斯纳斯比先生,这在她看来,简直是拉斐尔或是迭香的杰作。嘉斯德尔吃尽了种种苦头,现在总算得到一些好报了。
斯纳斯比先生把一切与买卖的秘诀无关的事情,都委托给斯纳斯比太太。她掌管钱财,申斥税务员,规定星期天在何时何地做礼拜,批准斯纳斯比先生的娱乐活动,而且,不论她准备了什么饭菜,都不许别人过问。附近的妇女拿她来作比较的时候,都把她当作最高标准,这不仅整条法院小街的妇女是这样,就连远在荷尔蓬大街的妇女也是这样,因此,当她们在家里和丈夫吵架的时候,往往让丈夫看看,她们(太太们)处在什么地位,而斯纳斯比太太又是处在什么地位,他们(丈夫们)是什么样的态度,而斯纳斯比先生又是什么样的态度。谣言就象蝙蝠似的,永远在库克大院飞来飞去,从这家窗户飞出来,又从那家窗户飞进去。谣言说,斯纳斯比太太爱吃醋,好管闲事,所以斯纳斯比先生有时非常苦恼,不得不离开家;又说他要是有耗子那么大的胆量,他就不会容忍下去。甚至有人说,那些妇女虽然把他当做光辉的榜样,叫她们那些任性的丈夫向他学,实际上却瞧不起他;人们还说,这些人中间最看不起他的,要算某某太太了。大家相信。这位太太的先生是用雨伞来教训她的。但是,这些流言蜚语之所以产生,可能是由于斯纳斯比先生这个人富有幻想和诗意,夏天的时候,他喜欢到斯特普耳法学院去逛一逛,还说那里的麻雀和树叶富有田园风味;有时候在星期天下午,他也喜欢到大法官庭案卷保管处去溜躞,还说(如果他心情很好的话)那里有过一段历史。他敢担保,在那个教堂下面埋着一两口石棺,如果你往下挖的话,一定能找得到。他想到许多大法官、副大法官和保管案卷的推事都已死去,因此,他也可以聊以自慰了;他跟他那两个学徒说,他曾经听说,有一条“象水晶那样透明”的小溪,一度流经荷尔蓬大街,那时候的回转栏真是一个回转栏,而且从那里,有一条街径直通向一片草地——他跟他那两个学徒说这番话的时候,仿佛已经陶醉在田园的美景里,所以他根本不想到那个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