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天色渐暗,煤气灯已经点了起来,但还没有充分发挥作用,因为天色还不算十分黑。斯纳斯比先生站在店门口,抬头望着云彩,看见一只很晚才飞出来的乌鸦,掠过库克大院上面的一小片天空,向西飞去。那只乌鸦径直飞过法院小街和林肯法学院花园,飞进了林肯法学院广场。
就在这个地方,在一所从前很有气派的大房子里,住着图金霍恩先生。现在,这所房子是分租出去,作为律师事务所了。这所大房子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律师们住在那里面,就象核桃里的蛆虫似的。但是,这所房子的宽大楼梯、走廊和前厅还是原来的老样子,那些画着彩画的天花板也是老样子。天花板上画的是寓意画:一个头戴钢盔、身穿锦衣的罗马神,在栏杆、柱子、鲜花、云彩和胖腿的小男孩中间爬着走,看起来使人感到头昏脑胀,这好象所有寓意画的目的就是要使人或多或少地感到头昏脑胀似的。图金霍恩先生不到别墅里去作客的时候——他在那里默不作声但怡然自得,而那些大人物却烦得要死——就住在这里,屋子里摆着许多标着显赫姓氏的箱子。今天,他就呆在这里,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子旁边,活象一个老牡蛎,什么人都揭不开他的盖。
今天下午,他的房间在这薄暮里就象他本人那样阴沉。他的房间虽然是腐朽、过时、不惹人注目了,可是他对这些倒也不怎样在乎。在他周围,有填着马鬃的宽背老式红木椅(沉甸甸的,很难抬起来)}有桌腿细长、铺着满是灰尘的粗呢桌布的老式桌子;还有别人送给他的当代名人或上一代名人的翻印肖像。在他坐着的地方,地板上铺着一条又厚又脏的土耳其地毯;在他旁边,老式的银烛台上点着两支蜡烛,烛火在这大房间里显得非常微弱。他有一些书,但书背上的书名都看不见了;凡是可以上锁的东西都上了锁;可是看不见钥匙在哪里。只有很少几张活页纸散放着。他身边放着一些手稿,但他并没有看。他一声不响,慢慢地摆弄着一个墨水壶的圆盖和两片破碎的火漆,借着这个来解决他脑子里一连串的疑团。有时候,他把墨水壶的盖子放在中间,有时候把红色的火漆放在中间,有时候又把黑色的火漆放在中间。不,这些都不行。图金霍恩先生必须把这些东西合拢在一起,重新开始。
这里,在画着彩画的天花板上,那个按照远近法缩小的寓意画的人物,眼睁睁地俯视着图金霍恩先生闯进来,仿佛要向他猛扑下去似的,可是图金霍恩先生对这个罗马神丝毫也不理睬,因为在这个天花板下面,就是他的住宅和办公室了。他没有雇用职员,只有一个中年听差,这个听差的衣服总是有点破破烂烂的,他坐在门厅里的一张高凳子上,一天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图
∥2金霍恩先生和一般人不同。他不需要什么办事员。他满肚子都是秘密,不能有丝毫走漏。他的诉讼委托人需要的是他本人}他就是一切的一切。如果他需要草拟一份文件,他就暗示法学院的专门撰状人给他草拟一份;如果他需要誊写一份清楚的抄本,他就到法律文具店那里找人誊写一份;花钱多少,在所不惜。关于大人先生们的事情,那个坐在高凳子上的中年人并不比荷尔蓬大街十字路口的清道夫知道的多。
红色的火漆,黑色的火漆,墨水壶的盖子,另外一个墨水壶的盖子,还有那小小的吸墨水沙盒。对!你到中间去,你到右边去,你到左边去。这一连串的疑团,要不马上解决,就永远也不能解决了。对,马上就解决!图金霍恩先生站起来,正了正眼镜,戴上帽子,把手稿揣在口袋里,走出去对那个穿着破衣服的中年听差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跟这个听差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简单明了,很少多说。
图金霍恩先生走向柯西特大街库克大院的时候,就象方才那只乌鸦飞过来那样,不过,不象它那样径直飞来,而是多少要绕点道儿。他走向斯纳斯比的家、也就是法律文具店、证书誊写缮抄处、各种法律文件代书处等等,等等,等等。
正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库克大院里飘荡着一股清香的热茶气息。斯纳斯比家门口也飘荡着这股香气。他们那里不论做什么事情,时间都比别人早:午饭在一点半,晚饭在九点半。刚才,斯纳斯比先生到地下室去喝茶的时候,曾经探头看了看门外,看见了那只很晚才出来的乌鸦。
“老板在家吗?”
嘉斯德尔正照应着铺子,因为那两个学徒到厨房里去和斯纳斯比夫妇一起喝茶了。因此,缝制法官衣袍的裁缝的两个女儿在对门三楼的两个窗户里对着两个镜台梳妆这件事并不象她们打的如意算盘那样,使那两个学徒神魂颠倒;不过,她们倒是引起了嘉斯德尔徒然的羡慕。嘉斯德尔的头发现在没有长出来,从前也没有长出来,而且大家都认为,将来也不会长出来。
“老板在家吗?”图金霍恩先生说。
老板在家,嘉斯德尔这就去把他叫来。嘉斯德尔溜走了,她很高兴离开那个铺子,她怀着敬而远之的心情,把那铺子当作是一个仓库,里面储存着法律用以折磨人的可怕工具。这个地方一灭了煤气灯,就不能进去。
斯纳斯比先生出现了;只见他满脸油光,冒着汗珠,散发着馥郁的茶香,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他咽下了一片抹着黄油的面包,说道,“我的天,原来是你啊!图金霍恩先生l”
“斯纳斯比,我想跟你说句话。”
“好极了,先生!我的天啊,你干吗不打发你的听差来叫我呢?请到铺子里边来,先生……斯纳斯比转眼间变得容光焕发。
那间狭窄的屋子,散发着羊皮纸的强烈的油脂味,这里既是仓库,又是帐房,又是誊写室。图金霍恩先生坐在写字桌旁的凳子上,朝四下看了一眼。
“斯纳斯比,这是关于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事情。”
“是的,先生。”斯纳斯比先生把煤气灯旋亮,用手捂着嘴,谦逊地咳嗽了一声,心里想着又可以捞一把了。斯纳斯比先生是个胆小的人,因此常常用咳嗽来表达各种各样的意思,免得多说话。
“你们最近替我抄了一些有关这个案子的口供书吧?”
“是的,先生,我们抄过。”
“其中有一份口供书,”图金霍恩先生说话的时候(这个老牡蛎关得紧紧的,休想把它的盖子打开!)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摸那个没有装着口供书的口袋,“笔迹很特别,我很喜欢。我碰巧经过这里——我还以为我带着手稿哩,所以就进来问问你,可是我没有带着。没有关系,以后再来吧——啊I在这儿呐!——所以就进来问问你,这是谁抄的?”
‘谁抄的,先生?”斯纳斯比先生说着,就把口供书拿过来,平铺在桌子上,以法律文具店老板所特有的技术,用左手一捻,就把所有的纸捻开了。“这份文件是我们送出去抄的,先生。那时候,我们把一大批文件送出去抄了。先生,我查查帐本,马上就可以告诉你,这是谁抄的……
斯纳斯比先生从保险箱里把帐本拿出来,又咽了一下那似乎是卡在嗓子眼里的黄油面包;他端详着放在旁边的口供书,右食指顺着帐本上的某一页从上往下移动。“朱比——派克——贾迪斯。”
“贾迪斯!在这儿呐,先生,”斯纳斯比先生说。“不错,我早就该想起来了。先生,这份文件是送出去给一个人誊抄的,这个人就住在法院小街对过,离这儿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