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金霍恩先生早就看见那笔帐了。文具店老板没有找到以前,他就已经找到了,而当文具店老板的食指从上往下移的时候,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们管他叫什么?尼姆?”图金霍恩先生说。
“尼姆,先生。在这儿呐。一共四十二张。星期三晚上八点钟送去的,星期四早上九点半钟就送回来了。”
“尼姆!”图金霍恩先生重复了一遍。“尼姆在拉丁文里,意思是没名没姓的人。”
“我想,先生,这在英文里一定是个有名有姓的人,”斯纳斯比先生谦恭地咳嗽了一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你瞧,在这里呐,先生!一共四十二张。星期三晚上八点钟送出;星期四早上九点半钟送回来。”
斯纳斯比先生从眼角瞥见了斯纳斯比太太的脑袋,她正在铺门口那里,探进头来看看斯纳斯比先生为什么不去喝茶。斯纳斯比先生向斯纳斯比太太咳嗽了一声,好象是在解释,“亲爱的,这儿有客人哩!”
“九点半送回来的,先生,”斯纳斯比先生又说了一遍。“那些给我们誊写法律文件的人,就靠做点零碎的工作过活,他们都是些很奇怪的家伙,这个名字可能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不过他用的就是这个名字。我现在想起来了,先生,他在手写的广告里,用的就是这个名字,他的广告就贴在监狱区办事处、高等法院办公厅、推事办事处等地方。先生,你知道这一类找零活千的广告吧?”
图金霍恩先生从一扇小窗户看了看柯文塞斯拘留所的后院,也就是警察局的后院,那里的窗户都透着灯光。柯文塞斯拘留所的饭厅就在后院,有几个陷入困境的绅士的影子,隐隐约约地映在窗帘上。斯纳斯比先生借着这个机会,稍稍回过头去,望着他那位好太太,对她翕动着嘴唇,好象是在替自己辩解说:“图一金一霍一恩……有一钱……有一势!”
“你从前拿东西给这个人抄过吗?”图金霍恩先生问。
“当然罗,先生。就是你交来的东西。”
“我刚才正想起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我忘记你说他住在哪里了?”
“在法院小街对过,先生。更确切地说,他住在——”斯纳斯比先生又咽了一下,仿佛那小块黄油面包始终咽不下去似的,
“——住在一家收买破烂的铺子里。”
“我回去的时候,你可以把那个地方指给我看吗?”
“当然可以,先生!”
斯纳斯比先生脱下了袖筒和灰色衣服,穿上了黑色衣服,从木钉上拿下帽子。“噢!我的好太太在这儿呐!”他高声说道。“亲爱的,我和图金霍恩先生到小街那边去,请你让那两个小伙子随便哪个照料一下铺子。先生,这就是我的太太——亲爱的,我马上就回来!”
斯纳斯比太太朝那个律师弯了弯腰,退到柜台后面去了。她透过窗帘瞅着他们,然后就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面的办公室里去,查了查那仍然打开着的帐本上的帐。这显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先生,那个地方不怎么样,”斯纳斯比先生把窄小的人行道让给律师,自己在马路上毕恭毕敬地走着,“那个人也不怎么样。可是,先生,他们那种人差不多都是很荒唐的。这个人的长处是,他从来也不需要睡觉。如果你要他一直抄下去,他就一直抄下去,你要他抄多长时间,他就抄多长时间。”
这时候天色相当黑了,煤气灯已经充分发挥作用。图金霍恩和法律文具店老板半路上遇上那些准备把当天信件付邮的职员,准备回家吃饭的辩护士和律师,形形色色的原告、被告、起诉人以及上法院旁听的人们。法院多少个世代积累下来的智慧,在这些人的道路上设下了重重障碍,妨碍他们处理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事务,使他们陷到一般法律和衡平法律里去,陷到街上的烂泥里去。说来奇怪,街上的烂泥总是和法律联系在一起;可是谁也不知道街上的烂泥从何而来,谁也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在我们周围淤积起来的。一般说来,我们只知道,当它积得太多的时候,我们就必须把它铲除掉。就这样,律师和法律文具店老板来到了这间收买破烂的铺子,也就是那收购没有人要的商品的“百货商店”。这店铺座落在林肯法学院的高墙投下来的阴影里;凡是可能和它发生关系的人都可以从油漆的牌匾上看出来,它是由一个名叫克鲁克的人经营的。
“先生,他就住在这里,”法律文具店老板说。
“他就住在这里吗?”律师漫不经心地问道。“谢谢你。”
“先生,你不进去吗?”
“不,谢谢你,我不进去了,我现在要到法学院广场去。再见。谢谢你!”斯纳斯比先生举了举帽子,就回到他的好太太那里去喝茶了。
可是,图金霍恩先生并没有到法学院广场去。他走了几步就折回来,又到了克鲁克先生的铺子门口,径直走进去。铺子里相当黑,窗台上放着一根淌着蜡泪的蜡烛之类的东西,在紧里头的壁炉旁边,坐着一个老头和一只猫。老头站起来,走上前去,手里拿着另一支淌着蜡泪的蜡烛。
“请问你的房客在家吗?”
“男的还是女的,先生?”克鲁克先生问道。
“男的,就是那个誊抄文件的人。”
克鲁克先生已经把来人仔细打量了一番。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人是谁。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这个人很有名气。
“你想见他吗,先生?”
“是的。”
“我自己倒很少看见他,”克鲁克先生笑嘻嘻地说。“我把他叫下来好不好?不过,先生,他多半是不会下来的l”
“那我就上去找他吧,”图金霍恩先生说。
“在三楼,先生。拿这支蜡烛去吧。就在那上面!”克鲁克先生站在楼梯下面,目送着图金霍恩先生,他的猫呆在他身边。“嘿——嘿!”克鲁克喊道,这时候图金霍恩先生快要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律师从楼梯扶手上探头往下看了看。那只猫凶狠狠地张着口,向他咆哮着。
“珍妮小姐,老实点!在客人面前要有礼貌,我的小姐!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的房客吗,先生?”克鲁克登上一两级楼梯,低声说。
“他们怎么说他?”
“他们说他卖身给魔鬼了;可是你跟我都晓得,魔鬼是不收买东西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房客脾气很坏,心情很不好,所以我相信,他一定也乐意做这笔买卖。先生,你可别惹他。这是我的忠告。”
图金霍恩先生点点头,继续往上走。他来到三楼那个黑洞洞的门口,敲了敲门,可是没人回答,于是他把门推开,就在这时候,蜡烛忽然灭了。
屋子里的空气很不好,即使不是他把蜡烛弄灭,那么蜡烛本身也会因为空气不足而自行熄灭的。那间屋子很小,似乎到处都布满着煤烟、油污和尘土。在那生了锈的、只剩下了架子的炉格里,焦炭发出了微弱的红光,炉格中间陷进去了,好象“贫穷”已经攫住了它。在壁炉旁边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木板桌子和一张破旧的写字台,那上面的东西凌乱不堪,墨迹斑斑。在另一个角落里,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放着一个又破又旧的皮箱,用来代替橱柜或衣橱;这里用不着更大的皮箱,因为原来那一个就已经空得瘪下去了,好象是一个挨饿的人的脸颊似的。屋里没有地毯;壁炉前只铺着一张绳子编的席子,这席子早已踩得稀烂,就剩一条条的绳子,眼看不能用了。这里没有窗帘遮住那黑沉沉的夜色,可是褪了色的百叶窗却关了起来;“饿鬼”很可能从百叶窗上那两个可怕的洞眼中窥视这个屋子,就象报丧的女妖注视那个躺在床上的人似的。
原来,那个在门口踌躇不前的律师,这时候正看见有一个人躺在壁炉对面一张矮矮的床上,看见那张床乱七八糟地堆着一条打满了补钉的脏被子,一张薄得可怜的褥子,和一条粗糙的麻布床单。那人躺在那里,穿着衬衣和裤子,可是光着脚。在幽暗烛光照射之下,那人的脸显得很黄。那根蜡烛早就淌着蜡泪,直到整条烛芯(仍然燃烧着)曲卷起来,在蜡烛上面留下一堆包尸布似的东西。那人的头发乱蓬蓬的,和连鬓胡子、络腮胡子连在一起——下巴上的胡子也是乱蓬蓬的,纠缠不清,就象他周围的那些没人管的垃圾和烟雾一样。屋里虽然又脏又臭,空气虽然也是污浊的,可是很难弄清楚,屋里到底是哪些气味最使人难受;但是,透过那些令人作呕和令人发昏的气味,透过那种陈腐的烟草气味,律师的嘴角仿佛舔到了鸦片的淡淡的苦涩味道。
“喂,朋友!”他喊道,用铁烛台敲了敲门。
他以为已经把这位朋友叫醒了。那人躺在那里,脸稍稍向墙,眼睛无疑是睁着的。
“喂,朋友!”他又喊了一遍。“喂!喂!”
就在他推开门,把门弄得吱吱地响的时候,那根一直在淌着蜡泪的蜡烛突然灭了,使他处在一片黑暗之中;百叶窗上那两个可怕的洞眼直勾勾地往床上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