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站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正感到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碰了碰他那皱瘪瘪的手;他吓了一跳,说道,“谁?”
“是我,”房东老头儿在他耳边低声答道。“你有法子喊醒他吗?”
“没有。”
“你那根蜡烛呢?”
“灭了,在这儿。”
克鲁克把蜡烛接过去,走到壁炉前,向那堆暗红色的火炭儿弯下身去,想把蜡烛点着。快要熄灭的炉灰点不着蜡烛,他白费了劲。老头儿喊了喊他的房客,没有得到回答,便一面嘟囔着说要到楼下的铺子里拿一根点亮的蜡烛来,一面便走出去了。图金霍恩先生不知又为了什么原因,竟不在房间里等他回来,而站到门外的楼梯口去。
过了一会儿,克鲁克缓缓地走上楼来,后面紧跟着他那只眼睛闪着绿光的猫,这时,最受人欢迎的烛光也映照在墙上了。“这人平时就这样睡的吗?”律师低声问道。“瞎!我不晓得,”克鲁克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并扬起了眉毛。“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脾气,只知道他不爱跟人来往。”
他们一边低声说着,一边走进屋里。他们把蜡烛拿进去以后,百叶窗上那两个大洞眼便显得暗淡无光,仿佛闭上了似的。可是,床上那双眼睛可没有闭上。
“老天爷!”图金霍恩先生喊道。“他完了!”
克鲁克把他拿起来的那只沉重的手突然放下,那支胳臂便在床沿摆动起来。
有一会儿。他们面面相觑。
“找个医生来!快喊楼上的弗莱德小姐,先生,床边还放着毒药呢!请你喊一声弗莱德,好不好?”克鲁克说,他在尸体上面张开他那两只枯瘦的手,很象吸血蝙蝠的翅膀。
图金霍恩先生赶紧到楼梯口,喊道:“弗莱德小姐!弗莱德!快到这儿来,快点呀,弗莱德!”克鲁克看着他出去;当他正喊着的时候,克鲁克偷偷朝那口旧皮箱走去,然后又偷偷回到原处。
“跑,弗莱德,快跑!就近把医生找来!快跑!”克鲁克先生对一个瘦小的女人说。这女人就是他的女房客。她来得快,去得快,没有多大工夫又回来了。和她同来的是一个从饭桌上给拉来的性急的医生;他那抹了鼻烟的上唇显得很宽,苏格兰口音很重。
“哎呀!天啊,”医生说,他匆匆检查了一下,抬起头望着他们。“他已经死了,就跟埃及法老的木乃伊一样!”
图金霍恩先生(这时正站在那口旧皮箱旁边)问这人死了多长时间。
“多长时间,先生?”医生说。“看样子,大概死了三个钟头吧。”
“我说,大概是这样一个时间,”站在床那边的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说道。
“你是医生吗,先生?”头一个人问道。
那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说是。
“那我这就走啦。”那人说;“因为我在这里已经没什么用了!”说完这话,他就结束这次草草的诊断,回去继续吃他的晚饭。
那个肤色黝黑的年轻外科医生拿着蜡烛,在这个靠誊抄法律文件为生的人脸上,来回地照着,仔细给他检查。这个誊抄法律文件的人现在既然死去,也就名符其实地成为没名没姓的人了。
“我一看就认出这个人,”外科医生说。“一年半以来,他一直到我那儿去买鸦片。这里哪一位是他的亲人?”他环视了一下那三个站在一旁的人。
“我是他的房东,”克鲁克冷冷地说,从外科医生伸过来的手里接过蜡烛。“有一回他跟我说过,我算是他最亲的人了。”
“没问题,”外科医生说,“他是因为过量吞服鸦片而致死的。屋子里鸦片气味浓极了。光这点儿,”他从克鲁克先生手里把一个旧茶壶接过来,“就够毒死十来个人了。”
“你看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吗?”克鲁克问道。
“你是说过量吞服吗?”
“是呀!”克鲁克咂了咂嘴,那种兴致勃勃的样子,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这我说不上来。我看不可能吧,因为他一直吃这许多吃惯了。可是这个事儿谁晓得呢。我看,他很穷吧?”
“大概是吧。他这屋子——一看就知道不富裕,”克鲁克说;他迅速地向周围横扫了一眼,好象已经跟他那只猫交换了眼色似的。“可是,自从他搬到这里来以后,我就没进过这个屋子;他也总是闷声不响,从来没跟我说过他自己的事情。”
“他欠你房租吗?”
“欠六个星期。”
“他再也不会付给你了!”年轻人说,一边又检查起来。“毫无疑问,他确实是完了,就象埃及法老的木乃伊一样;从他的样子和情况来看,他死的时候倒没什么痛苦。不过,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有风度,而且我敢说,一定长得很英俊。”他说这番话,并不是不带一点感情的,因为他这时候正坐在床沿上,脸对着死者的脸,手放在死者的胸前,“记得有一回我捉摸过,觉得他的态度举止虽然粗鲁一点,倒也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这正好说明,他是一个落魄江湖的人。你们觉得怎么样?”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周围的人。
克鲁克答道:“你如果要我给你说说我楼下那些口袋里的头发是从什么女人头上剪下来的,那倒好办一些。我就知道他是我的房客,在这儿住了一年半,靠誊抄法律文件——或者不靠誊抄法律文件——过日子,除了这些以外,别的事我都不晓得。”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图金霍恩先生离开他们,背着两手,站在那口旧皮箱旁边,很显然,他根本没有具备这几个人在死者床前流露出来的那三种心情:既没有那个年轻外科医生在职业上对死者所发生的兴趣(这和他刚谈论死者时,把死者当作一个有骨有肉的人看待是不相称的),也没有老头儿那种好奇心或是那个瘦小的女人那种恐惧心。他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神色,就跟他身上那套褪了色的衣服一样,什么表情都没有。你甚至说不上来,他这会儿是不是在捉摸什么事情。他既没有表示有耐性,也没有表示没有耐性;既没有表示注意地听,也没有表示心不在焉。他甚么也没有表示,你只能看见他这老牡蛎的外壳。一件精巧的乐器往往很容易从它的外型就判断出它的音质,同样地,你从图金霍恩先生的外型也可以看出他的气质。
他终于插了嘴,用他那种行业的冷漠态度对那年轻外科医生说话了。
“你来之前不久,”他说道,“我因为经过这个地方,顺便进来看看,打算给这个在他生前我没有见过面的死者一点东西誊抄。我是从法律文具店老板——库克大院的斯纳斯比那边知道这个人的。既然这里谁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我看,最好还是把斯纳斯比找来。怎么样?”他转向那个瘦小的女人,这女人常常在法院见到他,而他也常常见到这个女人,这时候,她已经吓得张口结舌,只能打着手势,表示她愿意去把那个法律文具店老板找来。“那就请你去一趟吧!”图金霍恩说。
她走了以后,外科医生就结束了他那没有希望的检查,拿那条打满了补钉的被单把尸体盖上。克鲁克先生和他聊了几句。图金霍恩先生一声不响,只是依旧站在那口旧皮箱旁边。
斯纳斯比先生穿着那件套了黑袖套的灰工作服,匆匆赶来。“真糟糕,真糟糕,”他说;“怎么会落到这样一个地步呢!真是的!”
“斯纳斯比,你能不能给这儿的房东讲一讲这个倒霉家伙的情况?”图金霍恩先生问道,“据说他欠了一些房钱。再说,他还得埋葬,是不是?”
“好吧,先生,”他用手捂着嘴咳嗽了一声,表示抱歉,“说真的,我能出什么主意呢,我给你们去把地保找来好啦。”
“我没说要你出主意,”图金霍恩先生说。“主意我可以出——”
“我相信,先生,谁的主意也没有您的高明,”斯纳斯比先生一边说,一边干咳着,表示谦恭。
“我要提供一些线索,譬如有些什么亲戚朋友方面啊,或他的来历如何啊,总之,有关他的事情,什么都可以谈。”
“听我说,先生,”斯纳斯比先生说话之前,先咳嗽了一阵,仿佛向大家表示抱歉,“我不仅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
“他往哪里去,是不是?”外科医生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沉默了一会儿。图金霍恩先生瞅着那个法律文具店老板。克鲁克先生张大了嘴,在那里等着别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