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的亲戚,先生,”斯纳斯比先生说道,“要是有人跟我说:‘斯纳斯比,这里有两万英镑,已经存在英格兰银行了,只要你把他的亲戚说出一个来,就把钱给你’,那我也办不到,先生!他搬到这个收买破烂的铺子来住,大概有一年半了——我相信就是这个时候——”
“就是这个时候!”克鲁克一边说,一边点头。
“大约在一年半以前,”斯纳斯比打起精神说道,“有一天早上,刚吃过早饭,他上我们那儿去了。他在店里见到了我的好太太(我就是这样称呼斯纳斯比太太的),交给她一篇手抄的东西,并跟她说,他需要做点抄写工作,因为他——请原谅我太直言——”为了自己过于直言而表示抱歉时,斯纳斯比先生常常用一种希望别人相信的爽直态度,说出这样一句口头禅,“没钱了!我那好太太本来不大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的,尤其是——请原谅我太直言——他们提出什么要求的时候。可是她一看见他就很受感动,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刮脸,也可能是因为他没有梳头,或者是因为女人才想得到的别的什么原因,那我只能让你来判断了;于是她收下了他那篇东西并记下了他的地址。我那好太太记不住名字,”斯纳斯比先生用手捂着嘴,一边咳嗽,一边考虑,过了一会才接着说下去,“她认为尼姆这个名字等于尼姆罗德。因此,她常常在吃饭的时候跟我说。‘斯纳斯比先生,你怎么还不给尼姆罗德找点活儿干!’或者‘斯纳斯比先生,为什么不把贾迪斯案那三十八页大法官庭的文件交给尼姆罗德抄呢?’诸如此类的话。就这样,他渐浙在我们那里成了一个打零活的人了;我就知道他这么些事情,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他是一个快手,开开夜车也不在乎;要是你在星期三晚上给他一个抄件,比方说,四十五页吧,星期四早上他就会给你送回来。关于这些事情——”斯纳斯比先生说到这里就把话打住,只见他拿着他那顶帽予彬彬有礼地向床那边挥丁一挥,好象是在说,“我毫不怀疑,要是我这位可敬的朋友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证明我的话是对的。”
“你最好看一看。”图金霍恩先生对克鲁克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文件可以帮助你对他有所了解。将来还得验尸,他们也会找你去问话。你认得字吗?”
“不,不认得,”老头儿答道,忽然呲牙咧嘴地笑起来。
“斯纳斯比,”图金霍恩先生说,“替他搜一搜这个屋子。不然的话,他会招麻烦的。我既然来了,就等一会儿,你可得快点儿;以后,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为他作证,证明一切都正常。我的朋友,请你给斯纳斯比先生拿着蜡烛,他马上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助你把事情弄明白。”
“首先,这儿有一口旧皮箱。先生,”斯纳斯比说。
哦,不错,果然有一口皮箱!看样子,图金霍恩先生尽管离这箱子那么近,在这以前一直没看见,而且这儿根本没有什么东西,真是天晓得。
旧船具店老板举着蜡烛,法律文具店老板进行搜查。外科医生靠着壁炉架的一角,弗莱德小姐站在门口往屋里瞅着,打着哆嗦。这位老派的、机灵的老律师,穿着一条暗黑色的短裤,在近膝的地方扎了两条丝带,一件宽大的黑背心和一件长袖的黑上衣,他那条柔软的白领巾打成贵族们最熟悉的那种领结,这时候依然保持原来的姿态,站在原来的地方。
在那口旧皮箱里,放着几件不值钱的衣物,一束当票——这是走向贫穷的道路的路票,一张带着鸦片味儿的皱巴巴的纸,那上面作了一些潦草的记录,如某日吞服多少厘,某日又吞服多少厘;这些记录是在不久以前开始写的,本来似乎要认真写下去,但是,没写几次就停了。还有几张肮里肮脏的剪报,讲的都是些验尸方面的事情,此外就没别的东西了。他们又搜了食橱和墨迹斑斑的书桌的抽屉。这两处都找不到什么旧信或别的字纸。年轻的外科医生检查了这个誊抄法律文件的人的衣服,只找到一把小刀和几个半便士。斯纳斯比先生的意见毕竟是对的,这会儿必须把地保找来。
于是,那个瘦小的女房客找地保去了,其余的人也走出这个屋子。“别让那只猫待在这儿!”外科医生说:“那可不成!”克鲁克先生只好先把它赶出去}那只猫躇着它那弯弯的尾巴,用舌头舔着嘴角,贼头贼脑地溜下楼去。
“再见!”图金霍恩先生说完,就回家去和那寓言画相对,想他的心事去了。
这时候,这个消息已经轰动了整条小街。居民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议论这件事情,把他们的侦察兵前哨(主要是小孩)派到克鲁克先生的窗前,于是那个窗户立即被他们紧紧包围起
188来。一个巡警已经跑到楼上那个屋子去,后来又下来,象一座塔似的直挺挺地站在铺子门口,他偶尔也放下架子,对那些小孩瞅一两眼}但是每当他向他们瞅去时,他们总是吓得往后退。佩金斯太太和派珀尔太太,自从小佩金斯“打了”小派珀尔“一下耳光”这件不愉快的事发生以来,已经好几个星期彼此不说话,在这样难得的场合里,她们又言归于好了。拐角上那家酒铺的小跑堂,因为见过世面并和酒鬼打过交道,所以是有资格前来看热闹的,这会儿他正和巡警交头接耳地谈着,脸上还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好象他这种人是不会挨警棍和坐牢房似的。小街两旁的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说话,那些光着头的侦察兵急急忙忙地从法院小街跑进来,想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大家伙儿看见克鲁克先生没有遇害,起先似乎觉得很高兴,但接着又自然而然地觉得有点儿失望了。就在人们哄动的时候,地保来了。
那个地保,虽然被这一带的人看成一个可笑人物,但是,如果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看看尸首,大家也就觉得有点了不起了。那个巡警认为他是一个低能的人,是一个雇用守夜人的野蛮时代的遗民,不过还是容许他进去,好象在政府还没有取缔地保这种人以前,他不得不加以容忍似的。人们互相奔告,说是地保已经到场,而且已经进去,这时看热闹的人就更加哄动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地保出来,又引起一阵本已平静下去的哄动。他说,明天验尸的时候需要一些证人,向验尸官和陪审委员团报告死者的情况。这时立刻有人对他说,他可以向许许多多的人进行了解;但是那些人什么也说不上来。他又听许多人说,格林太太的儿子也是“一个誊抄法律文件的人,对于死者的事,比任何人都了解,”但是,他一打昕下去,就给弄得更加糊涂了,原来格林太太的儿子已经出门三个月,目前正坐船到中国去,不过,要是向海军大臣申请的话,倒是可以打电报和他进行联系的。地保还到一些店铺和住家去了解情况。他一进屋总是把门关上,那种排斥外人、磨磨蹭蹭和傻里傻气的态度把大家都惹得发了火。有人看见巡警向那个跑堂的挤眉弄眼。人们不仅感到扫兴,而且还起了反感。有些年轻人扯着嗓予嘲笑地保,说他曾经把一个小孩放到汤里煮,他们从一支流行曲里抽出几旬,谱了一个歌,歌词大意是说地保拿那小孩烧汤,送给贫民院。后来,警察认为有必要维护法纪,便捉了一个唱歌的人;其余的人都溜之大吉。那个被捉的人还是释放了,不过他得接受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快快跑开,不要再干这种事情。他立刻接受了这个条件。于是,那场小风波一时又平静下来了。这个神色自若的巡警(在他看来,一点点鸦片根本算不了什么)戴着亮闪闪的帽子,系着浆得硬梆梆的围颈布,穿着笔挺的大衣,围着宽大的皮带,皮带上扣着一副手铐,此外,还有种种的配备。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踱来踱去,戴着白手套的手掌互相拍打着;不时在街头拐角的地方站住,看看有没有发生丢失小孩或谋杀之类的事情。
这个毫无能耐的地保,夜里到法院小街来,一处一处地送传票。传票上那些陪审员的名字全给拼写错了,只有地保自己的名字没有拼错,而地保的这个名字,谁也念不出来,再说,谁也不想去念。传票都送出去了,他的那些证人也得到通知。这以后,他跑到克鲁克先生的铺子里去,因为他和几个穷汉子约好在那儿见面。一等那几个人到来,他就领着他们到楼上去。于是百叶窗上那两个大洞眼有了点新鲜玩意可以看看;这是为那个没名没姓的人而设的,也是为每个有名有姓的人而设的,这是尘世上最后的安息之所。
那口棺材当天晚上就停放在那口旧皮箱旁边;床上那个孤零零的人,已经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了四十五年,现在躺在那里,象一个弃婴似的,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使人无法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