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诗
太祖高皇帝御制咏雪诗云:腊前三白旷无涯,知是天宫降六花。九曲河深凝底冻,张骞无处再乘槎。其一统鸿基兆于此矣。新雨诗云:片云风驾雨飞来,顷刻凭看遍九垓。楹外近聆新水响,遥空一碧见天开。维新丕治于是见焉,于乎盛哉!
(此句下明古今说海本另有二段文字,录如下:太祖征伪汉,至潇湘,赋诗云:『马渡溪头苜蓿香,片云片雨渡潇湘。阵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天葩睿藻,豪宕英迈如此。『大将征南胆气豪,腰悬秋水吕虔刀。马鸣甲胄乾坤静,风动旌旗日月高。世上麒麟终有种,穴中蝼蚁竟何逃。大标铜柱归来日,庭院春深听百劳。此圣祖命都督佥事杨文南征而赐之之诗也,气象豪雄,音律和畅,酷似盛唐格局。)
宣庙诗多六言,如过史馆云:荡荡尧光四表,巍巍舜德重华。祖考万年垂统,乾坤六合为家。上林春色云:山际云开晓色,林间鸟弄春音。物意皆含生意,天心允合吾心。二诗今人家往往有石刻摹本,盖石不在禁中,
(盖石不在禁中,盖石二字原误倒,据明古今说海本改。)
故人多得之。纯又尝于一故家获覩咏撒扇一首云:湘浦烟霞交翠,剡溪花雨生香。扫却人间炎暑,招回天上清凉。与前二诗皆一视同仁气象,而此一章尤有克治之意。大抵皆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此真帝王之言也。
先孺论文,每称苏子赤壁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之句,天然雄浑,不假雕削,故为可尚。愚谓惟诗也亦然,如太白天晴一鴈远,海阔孤帆迟。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等句,宇宙间亦岂多得哉!
忽闻贫者乞声哀,风雨更深去复来。多少豪家方夜饮,贪欢未许暂停杯。呜呼!此先君子夜闻丐者有感之作也。与前辈蚕妇吟所谓子归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不信楼头杨柳月,玉人歌舞未曾归如出一手。然彼方自怨,此乃恤人,其设心更广矣。
人之才质各有所偏,故学者赋诗撰文不能兼美。昔韩子以三代文章自任,诗则让李、杜。至如宋潜溪为国初文章首臣,一时文士谁则过之?然于吟咏性情独亚于当时诸公,盖天之生物实者不华,渊者不陆,固不能兼全也。
古人作诗皆由所养,而不假雕琢,故其气象非后世所能及。如葛覃言告师氏一章,在当时不过直言其实事耳,然熟玩之,便可见其勤俭孝敬之实。他诗大率多类此,初非有意而作也。今人所养既不如古,顾乃劳心焦思于一字一句间,愈工而愈离也,善学诗者盖亦养之于始乎!
诗最忌用虚字,多则涉议论,非所以吟咏性情也。宋人所以不逮唐者,正为主于议论尔。间有矫其习者,又多刻削太甚,不复有浑然之气象,智巧日滋,太朴日散,虽有作者,亦莫如之何也已。
学选诗不徒要如古人之气象,虽造语命字亦不可涉后世时俗语谚,所谓装龙似龙,须如此方始是学。若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文非不工也,而楚辞后语乃独取夫长门,何哉?声之相类然也。然亦不可窃古人所已言而摹仿蹈袭太甚,则刬无新意可厌,要在胸中自有活法。
梅圣俞尝谓作诗之法,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寓于言外,然后为至。时以为知言,信矣!然欲状难写之景,非习之熟者莫能精,欲含不尽之意,非养之素者不能有。
写景宜涵蓄,则诵之有余味而不短浅。前贤尝爱晓日都门道,微凉草树秋之句,盖清秋萧爽之景诵之如在目前。句中初不尽言也,今人多不识此意。
作诗虽尚谲谏,而亦不可大露,露则不但失诗人温厚之意,亦适以甚闻者之怒耳。故善为诗者,必如昔人所谓使知此意不为无益,使其不知亦非所以取祸而后可。
唐以前诗,即事实以形诸声音而自含义理,所以讽诵之间使人有所兴。今人却直以义理评论事实耳,故无余味。
李太白天才俊逸,诚所谓圣于诗者。如远别离、蜀道难诸篇,浑然豪放,驰骋今古,虽盛唐一时人岂能及!六一作庐山高,自谓与之颉颃,然详视之,终觉说得辛苦生受。赵宋以来,学者多自经业中觉悟,故谈诗者只喜少陵之忠爱,往往甲杜乙李,殊不知二子者互有优劣,正不当执一论耳。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此唐人陈陶诗后两句,盖谓地远不知其死而尚梦见,命意可谓精到。然读之初,若不经意者,在今人不知费多少说乃尽尔。
昔东坡作韩文公庙碑,有云: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鹤山魏氏深以为非,盖人臣谏诤惟冀事之必成,岂有预知无益而姑以钓名之理哉!迩日有送张兼素谪官云:未下词头曰,犹疑得祸深,其待今日为何日邪?顾乃自以为得,不亦异乎!
元人萨天锡秋宫词云:清夜宫车出建章,紫衣小队两三行。石阑干外银灯过,照见芙蓉叶上霜。读之初若泛言当时之事者,细味其词,则便有深宫寂寞望幸不到之气象。且造语浑然,追踪盛唐,若此者亦不多见也。
广陵茅大方作诗必傅经义,尝谒孟庙,有千古难忘义利词之句,一时作者莫能尚也。洪武末,先祖守淮安时,方任都宪,寄以诗曰:淮南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纵有火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关中事业萧丞相,塞外功勋马伏波。老我不才无补报,临风一叹一长歌。其于义利真不忘所择矣!百余年来尚为淮人传诵。
(此段后明古今说海本有如下一段文字:铁铉,色目人也。为山东布政,抗御靖难师甚力。文皇即位,擒至阙下,不屈而死。二女入教坊,终不受辱,后赦出之,皆适士人。长女有诗曰:『教坊脂粉洗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云鬟半绾临妆镜,雨泪空流湿绛纱。今日喜逢白司马,尊前重与诉琵琶。其妹诗曰:『骨肉伤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涕垂玉筋辞官舍,步蹴金莲入教坊。览镜自怜倾国貌,向人羞学倚门妆。春来雨露宽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蘧伯玉使者称伯玉曰:(蘧伯玉使者称伯玉曰,曰字原缺,据明朱当氵眄(下简称朱氏)国朝典故本补。)
欲寡过而未能。先儒谓其言愈自卑约,而其主之贤益彰。作诗须有此等气象方好。今之学者好高,开口便以贤人君子自居,如云:江山须我到,亲见仲尼来等句,盖自以为能占地步,不知识者视之,适见其躁妄耳。
杨诚斋闻晦翁足疾,遂于赠人之诗结云:晦庵若问诚斋叟,上下千峯不用扶。晦翁见之,笑曰:我病犹在足,诚斋病则在口耳。纯谓:先正亦相戏如此。孙志同曰:戏中亦有箴规意,岂我文公欲诚斋谨言也。纯因自叹所见不及志同,所愿长得一格,则又见得别,正此类尔。
瞿宗吉竹枝词如月落西边有时出,水流东去几时还。早起腥风满城市,郎从海口贩鲜回等句,可谓超出铁崖矣。
论文
文章德行虽物有本末,(文章德行虽物有本末,末原作未,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而传今播后亦互为主宾,故周南、商颂每假重于汤文圬者,梓人则托名于韩、柳。然而有言者称人,有德者称于人,善为学者亦可以知所择矣。
朱文公百丈山云谷等记叙事详到,文辞古雅,略不蹈袭陈言,使杂于柳子游山诸记中,谁复别之?其解经诸作,意在使人易晓,自宜和缓详切,后生小子徒见此,而未见彼,遂妄生论议,何其不自量邪!
枚乘七发亦偶止于七耳,后人效之,遂以七为体。至柳子晋问,名虽变,而数尚因之。独诚意伯刘公乃作九难,可谓超出前人而不屑屑于往辙矣。
韩退之画记,(韩退之画记,画原作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先儒谓其体似顾命,今观之信然。但顾命所言皆经世远图,其所叙载亦皆一时声容礼乐之盛,而退之所记不过游玩禽荒,
(而退之所记不过游玩禽荒,退之原作画之,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是可同年而语哉?韩子不以其道得之,又玩而弗置,不几于丧志乎!虽然,画,韩子之所深爱焉者,一旦感赵氏子之言而辄以与之不少吝,其视世之人争尚一物卒至于辱身丧家者异矣。
王荆公读柳宗元传云:余观八司马皆天下奇才也,一为叔文所诱,遂陷于非义,至今士大夫欲为君子者,皆羞道而喜攻之。然此八人者既困矣,无所用于世,往往能自强以求别于后世,而其名卒不废焉。而所谓欲为君子者,吾多见其初而已,要其终能无与世俯仰以自别于小人者少耳,复何议于彼哉?
(复何议于彼哉,议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补。)其儆人谨始善终之意切矣。而近世选文章者乃独取其读孟尝君传一篇,
(而近世选文章者乃独取其读孟尝君传一篇,文章者三字原本空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补。)何邪?
人有恒言者曰:(人有恒言者曰,恒言者曰四字原本空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补。)
唐诗、晋字、汉文章,盖各举其盛也。然谓之各言其衰亦可也。何也?古人作文由充积之盛随感而发,故三代以前纪事纂言浑然不假绳墨,而自中矩度。班、马而下,始有意于铺叙成章,其浑然之气实凿于此。古人之诗所以吟咏性情,非取妍于人也。自律体出,学者渐以声病为务,气格日趋于巧靡,此朱子所以有永依声之叹也。至若字学,虽造自古人,而六书之义实天造地设,历周以降,体或时变,而其意固在。江左诸子狃于旷达,始减省点画,务以妍媚相夸,而六书之义荒矣。故亦可谓各言其衰也。
梁甫吟结句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是本诗谁其尸之?有齐季女文法。后欧阳子作醉翁亭记一篇,说尽方露出姓名,亦是此体,而变化益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