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人不太多,身穿蓝色蒙古单袍的几名男服务员在前台周围很专注地把玩手机,女服务员们则互相追逐嬉闹着,对进来的顾客都视而不见。我选了靠窗边的桌子坐下,大声招呼服务员。一个圆嘟嘟红脸蛋的女生百无聊赖地走过来,操着严重跑调的汉话要求我们点菜。可能以为来者不是蒙古人吧。我用蒙语一字一句交代她:“(蒙语)先拿一壶奶茶和一盘果条,其他的慢慢点。”女服务员发现自己搞错了,一张脸涨得红紫不分,窘迫地吐一下舌头,将菜谱扔到一边就走开了。
齐欢不知道蒙餐的具体吃法,将菜单推给我,很认真地说:“我全权委托给你,你看着点吧。”
怀揣五百元巨资的我气壮胆粗,一口气点了手把肉、蒙古馅饼、奶皮、拌炒米等四道美食,怕她吃不惯又加了两道东北小菜。
“你不说东部蒙语和西部蒙语差别很大吗?她也能听懂你说话?”齐欢好奇地问道。
“差别是大,但我说话时尽量往蒙语标准话方向靠,就象南方人说普通话,北方人也能听个大概似的。其实不光语言,还有饮食方面,比如像这个手把肉、拌炒米等民族传统饮食,我们大多数东部蒙族刚开始都吃不惯,因为之前没吃过呀。我是前段时间跟学哥他们吃过几回,所以口味上大概也能接受了。你尝尝,不错的。”我夹了一块已切好的肉片放进碗里,又倒了一点酱油和小料递给齐欢。齐欢轻嚼慢咽,脸上很快露出了孩子般灿烂笑容,频频点头称赞。
“你们同事对你好吗?工作情况怎么样?”齐欢忙里偷闲,关切地问我。
“怎么说呢,还凑合吧。有些业务方面的东西还不是太懂。”
“你逃跑以后音信全无,我打过很多长途,还托人帮忙打听过你。那段时间我常常在想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三年的感情就这样结束了吗?心情灰暗的,情绪低落极了。”
“这都是逼不得已,我没想过非要离开你,但我真的没办法给你一个承诺,给你一个圆满的家庭,至少现在是这样。你妈说的有道理,咱们不是一路人,门不当户不对。”我无法控制自己,说话间又表露出对齐欢妈妈的不满情绪。
伤人自尊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我的这些愤怒与怨恨全部来自齐欢妈妈的自私表现。记得大二那年,齐欢我俩刚确立恋人关系,齐老婆子神通广大,明查暗访掌握了我的个人详细资料,包括生辰八字、家庭背景、经济状况、学业成绩、平时表现等海量信息,只差性趋向一项。通过科学评估和迷信推算,可能得出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结论吧,她开始坚决反对齐欢和我交往,期间还不远万里跑到北京单独找我谈过几次话,警告我知趣一些,赶快离开齐欢。我一个无产阶级,天不怕地不怕,很明确地告诉她我喜欢的是你女儿又不是你,现在社会还没见过象你这样粗暴干涉子女感情的母亲。话说到点子上,气得老婆子在那里暴跳如雷跺脚。毕业前夕我进入几家有蒙文业务的、对我印象还不错的事业单位实习,齐老婆子又一次找来发飙。那回她说的话更绝:要想留在北京就得离开齐欢,不然凭自己在京沈两地混迹多年而积累的人脉资本,让你小子流落街头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到时候事业爱情两空空,你受着吧。我心想,大爷我压根也没想留在北京,咱的理想和目标都在呼和浩特,所以拜托你别那么横!只是我走了齐欢怎么办?如果她能跟随我到呼和浩特,那是最好不过了,但那种可能性约等于零。考虑再三,我最后决定放弃齐欢。我可以对电脑发誓,提出分手这档事绝对不是慑于齐老婆子的淫威,而是想争口气,让她看看自己也不是孬种。可以想像当时的心情有多糟糕,所以毕业离校那天只说回乡就业,没做过多解释,便在齐欢泪眼婆娑的目光中毅然决然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这些灰色记忆至今历历在目无法磨灭,现在被齐欢再次提及,我一时痛苦得差点抽搐过去。
“我知道妈妈做得有点过分,但看在我的分上你就别再怨恨了,好吗?”齐欢委婉地劝说。
我长叹一声:“我也知道她都是为你好,为你以后的生活考虑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看我心中的坚冰有点松动迹象,齐欢趁热打铁,赶忙亮出底牌:“这次跟我回去吧,我妈说了去沈阳就可以考虑咱俩的事情。”
上次夜晚通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当面这样说,看来是真的了。我万万没料到齐老婆子性情大变做好人,惊愕之余半晌没出声,低头默默喝奶茶。
沉没许久,我问齐欢:“她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说要给你介绍的那个局长大人的公子爷呢?”
“那个人我根本不喜欢。我妈以为只要你离开,我就会屈服妥协,可我真的做不到,抗争过,还以死威胁过。后来看我态度坚决,他们也就没招了。我真的没办法离开你,春林,跟我回去吧……”
我完全能体会到齐欢当时的苦处。这女孩子真好,对我这样的穷酸小子还如此死心塌地不离不弃,如果不是现实所逼,真想和她共度一生,好好爱她一辈子。只可惜造物弄人尘事戏情,自己做不到啊!
我听得到我的心在滴血,一滴一滴的,我也看得到我的她在流泪,一串一串的,只是不能去回应,我承受不起那种回应的代价。
两人正自默默对峙,红脸蛋女服务员又过来说:“(蒙语)你们要的东北菜做不成了,厨师有急事要出去!”心直口快的她无意间打破了我们尴尬的沉没。
我做现场口译,把服务员的意思说给齐欢听,征求她意见。齐欢善解人意,说吃好了,不用再麻烦了。等服务员走后,齐欢低声问我:“厨师有事想出去就出去,难道不用管顾客,不用做生意了吗?”
“哎,现在我们的蒙餐馆可能都存在这个问题,服务态度很差,对人爱理不理的,好象过来吃饭都求着他们。我见识过多次,真拿他们没办法。”
“那你还过来吃?”
“这个你知道的……”
“对啦,这两天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给我打电话那天晚上为什么喝那么多酒?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齐欢关切地等待他答案。
“没什么呀,同事聚餐嘛高兴了多喝了两杯。”
“别蒙我啦,我了解你性格。你忘了毕业前喝多了醉醺醺地找我去,啥都不说傻站了一个来小时?要是没有特殊原因你是不会喝多的。”
“有几个领导不象话,看着很憋气,所以……”我拨弄自己长发,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不爱提及那些肮脏的人和事,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可是齐欢非要刨根问底。
“你没跟人家顶嘴吧?”
“没有。”
“我跟你说春林,你有时候就是太极端,不考虑后果就急着做决定。以后要试着改改这个性格,要不然会吃大亏的。好吗?”齐欢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改性格?改了就相当于妥协了,违背内心坚持的原则了,那样的改法有何意义?我若有所思地低头吃饭,不再说话。
这顿饭挺合算,花消在一百五十元之内,完全没有超出我的预计。
外头天气不错,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风也柔和了许多,没有平时的扬沙浮尘。我非常满意,笑说:“长生天真给我面子,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说,想去什么地方逛逛?”
齐欢考虑片刻,提出建议:“昨天在车上颠簸一晚有点累了,先休息一下,完了带我随便逛逛,看看市容市貌吧。我想好好熟悉熟悉你生活的这座城市。”
“好吧,就依你了,主随客便嘛。”我故意打趣道。
“你要永远这么听话该多好,可惜在有些问题上固执己见寸步不让,甚至……不惜走极端。”
我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