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青在慢吞吞的电脑上慢吞吞地上网查资料。我非常诚恳地问她这条新闻到底该怎么做。她想了想说:“很简单,你只要把事实讲清楚就行。但要注意几点,你可以先找两户人家,作为例子,看看采暖效果到底差到什么程度,要具体啊,然后再讲述整体情况,找到相关责任单位问问原因和改进措施。”冯青的思路很清晰,我茅塞顿开,心里豁然明朗了许多,赶紧谢过她。
  因为是自选题,所以没有采访单位车接车送的事,报社用车也很紧张,我只能自己想法子解决。还是挤公交吧,低碳环保又省钱!我在单位门口坐上了往东去的三路车。这时候客运早高峰已经过去,乘客不太多,飞弛的车上只有我和一位白发老者攀扶站着,其他人都有座位,我不免为那位老者打抱不平起来。,尊老爱幼的口号喊了多少年了,就是没有一个人肯站起来给老人让座,有的眯眼打盹,有的收发短信,有的朝外张望,一个个装得都挺像。一群自私自利的可怜生物!我敢断定这不是素质高不高的问题,而是人们常说的群体劣根性了。
  到了团结社区四处转了转。有一帮老头老太太聚在一起打牌唠嗑,我凑过去直接表明来访意图,问他们家里暖不暖和。大妈们很激动,唾沫星子满天飞,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供暖单位怎么怎么缺德,把她们都冻得够戗。我说想去家里看看,她们说没问题,走着!
  去了最近的一户人家,屋里点着电暖气和电暖风,不过仍感觉整个房间冰凉冰凉的。老太太拿来温度计看,确实只有六七度。我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了,又去另外两家看看,情况都差不多。接下来,向居民们打听到负责为这片小区供暖的热力企业查问原因。企业接待人员很凶,态度非常恶劣,斩钉截铁地说团结社区附近有个市政项目在施工,前两天刚挖断了供热管道,所以影响了采暖效果,他们企业对这件事根本没有责任。我马不停蹄跑到那边调查情况,可是施工队伍已经没了影子,现场也基本恢复了正常。无奈,只好向小区物业公司打探消息,他们说确有其事,只不过供热管道挖断后前天已经修复好了,至于为什么到现在还供不上暖,他们就不得而知了。这般折腾来折腾去,我真有些吃不消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正觉得迷茫时忽然听见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顾海兰,我不敢怠慢赶紧接了起来。
  “小韩,采访顺利吗?没累着吧?”,这个顾海兰又开始绕圈子了,很烦啊!还说没累着吧,我累不累她在乎吗?她有这么好心吗?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其事暂做铺垫罢了。我随便回答说采访非常顺利,正向有关部门了解相关情况。
  “那好,你继续好好了解啊。现在领导这边又有新要求了,吴总编说,市里最近要召开一个非常重要的全国性会议,领导们压力很大,希望驻地媒体多多支持,说白了就是现在不管情况怎么样,决不能有负面报道。吴总编让我跟你交代清楚,你这个报道要做成正面的,大体意思是各家供热企业积极采取措施,为老旧小区进行管网改造,不让一个居民挨冻……”
  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都想到把手机摔个稀巴烂了。,这叫什么事啊!吭哧吭哧采了半天,到头来全让他们推翻了,还明目张胆地教唆我睁眼说瞎话。那个姓吴的夜明猪,他跟我有仇是不?竟然处处跟我作对!这个顾海兰也是,没有自己的观点,不能给手下记者做主,不能坚持原则,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领导让怎样就怎样。真是质量上乘的传话筒啊!
  顾海兰的电话指示显然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没有退路,只好通过电话再次向冯青求援。冯青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建议我回来,我问稿子怎么整?她说自有办法。
  顾海兰可能又去领会什么指示精神了,不在办公室。我一脸愁容,问冯青到底怎么办。冯青看了看我的采访笔记,又上网查了查背景资料,边听歌边打字,几首歌的工夫就炮制出了一篇措辞规范、高唱主旋律的万能新闻稿。
  冯青胆子真大,竟把我记回来的几户人家名字全改了,将温度数据也都往上调高了十多度,硬是拉回正常供暖水平;接下来的内容更不着调,说相关部门怎么怎么高度重视,怎么怎么积极协调,组织人力物力,合理安排生产,保障居民温暖过冬等等,全是大话套话,没有一句实际内容。
  “冯老师,这样恐怕不好吧?”我有些担心,如果白纸黑字照此刊登出去,挨冻受冷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会怎么看我?肯定骂我颠倒黑白、违背做人的基本道德,说不定还会针扎小人咒我去死!这些我都可以忍,关键是第一天收受贿赂,第二天炮制假新闻,万一哪天东窗事发被请去喝茶,这些都会成为于己不利的罪证啊!
  冯青却不以为然:“放心吧,保证没人来查,现在你自己抄写一遍送给领导吧……”
  我半信半疑地摊开稿纸。十分钟过去,刚抄完稿子,顾海兰就回来了。我忐忑不安将稿子呈到她面前,本能地说:“我抄完了!”立刻反应过来此话严重有误,于是赶紧改正道:“我写完了!”顾海兰竟然完全不在乎。
  稿子脱手了,没事干,干耗到下班。我对现实工作环境越发纠结,想换换脑子,忽然想到了学哥的西服还没归还。试着打去一个电话,学哥说刚下班回家,你来吧。
  回宿舍取了衣服,坐公交车赶过去。
  学哥叫徐福泉,通辽shi科左中旗人,两年前大学毕业来呼和浩特,在一家蒙古文软件公司搞程序开发,直到现在。他住在内大附近的桥靠巷,房子是和别人合租的两室一厅民居。我进去时,学哥正和一位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坐在客厅吃饭,主菜是土豆丝、蒜苔炒鸡蛋。他们一起站起来邀请我吃。我本来很饿,心里特别特别想干他个两三碗,不过还是推辞了。学哥知道我性格,硬拉着我坐下,说饭菜管够,你就好好吃得了。我不好意思地坐下拿起了筷子。
  学哥介绍旁边的那位小伙子:“(蒙语)他是我高中同学包文明,我们老家都在一个地方。他现在是电视台蒙语专题节目的编导。”
  我赶紧站起身来与包文明握手。学哥开始介绍我:“(蒙语)这是我学弟韩春林,在学校我们俩可是跨年纪跨专业的知心朋友啊。这小家伙才华横溢,唱歌唱得好,弹得一手好吉他……”唯一的优点都让他说出来了,夸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包文明却对我肃然起敬,问道:
  “(蒙语)小伙子你家是哪儿的呀?”
  “(蒙语)兴安meng科右中旗。”
  “(蒙语)这真是巧了啊,我们是科左中旗,你是科右中旗,一左一右,全包了。哈哈,以后我们要多沟通、多联系啊!”包文明笑得很爽朗,看来也是个性情中人了。我偷偷观察过,包文明顶多二十五六岁年纪,个头适中,一米七五左右,黑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长得非常精神。
  学哥说你们俩都是搞媒体的,好好聊吧。我对电视行当比较好奇,很羡慕那些在荧屏上光彩照人的歌手们,所以问了几句题外话。包文明态度谦和,一一做出回答,还讲了一些工作中的趣事。我发现自己对他的信任感在逐渐增高,于是主动将自己工作处境、心里的矛盾痛苦和盘托出,好让他把把脉,提供一些建议。包文明若有所思沉默一阵,然后委婉地说:
  “(蒙语)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在不换单位的前提下我建议你去蒙语部门。”
  “(蒙语)我也这么想!”
  “(蒙语)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也在电视台汉语时政和民生新闻部呆过。那儿的环境也像你们一样恶劣,真是人吃人啊!互相勾心斗角,拉帮结派,虚伪贪婪,当领导的不管手下人死活,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牲口使。最重要的还是你心里的成就感问题,做一条新闻,参杂了太多不好的因素,新闻就算播出去了你敢说那是你的东西吗?你名字在屏幕上,自己都觉得丢人啊……”包文明几句话针针见血,一下说到我心坎里了。这段时间听到或见到太多恶心的人和事,脑子麻木心中疲惫,身上也开始过敏了,再呆下去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有我的那两篇新闻,虽然署名韩春林,但它就不是我的作品嘛,完全出自他人之手。冯青她们平常写的也是,长篇大论的,有自己的发现吗?有自己的思想吗?即使印出来发行了,那又怎么样?别人擦屁股都它嫌硬!
  “(蒙语)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很大的,你现在还年轻,不要轻易放弃,更不能沉沦下去,干脆像我一样调换一个全新的环境,重新开始。我看你蒙语水平还不错,到了蒙语部门把自己的潜力发挥得可能会好一些。”
  我对包文明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听了他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当即表态说:“(蒙语)其实我早就想那样做了,今天听了您的教导,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事不宜迟,明天我就着手去办!”
  “(蒙语)其实这里边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你知道吗?全国十三亿人,九成以上说汉语,上上下下各行各业全部通用汉语。相比之下蒙语的使用范围就窄多了,处境很可怜。浩如烟海、多如繁星的汉语工作缺了你一人照样发展,根本不受任何影响,你走了马上就有一堆人顶上来;而你到蒙语部门从事一些实际工作,做出一点小小贡献,那意义就不一样了。打个比方,你往池塘里加一瓢水,人们不会觉得有什么变化,可是你往一个快晒干了的杯子里哪怕掉一滴眼泪,那杯水也会明显感觉增多了……”
  包文明的独到见解和深刻认识让我彻底折服。先前我只是觉得周围环境险恶,自己道法不深,所以想要离开,其实还没有从民族文化和未来发展的根子上考虑问题。
  学哥也加入我们的讨论行列,对包文明大加夸赞起来:“(蒙语)你包哥可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啊,经常看电视你就会知道,他的片子有内涵有看头。春林你真应该好好向他学习。”
  “(蒙语)那肯定的!包哥,那我还有一个问题,您觉得去报社哪个蒙语部门更合适?”
  “(蒙语)依我看最好是去专题部,要是实在去不成,蒙语新闻部也可以呀……”
  “(蒙语)您说得很对,我不能这样白白浪费生命了,要赶快行动才是。我今天真是太有收获了!”
  我与两位大哥志同道合相谈甚欢,整整聊天了三个小时。晚上十点,我走出学哥的出租屋,顶着并不温柔的西北风,一直步行回到了报社单身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