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我一整天没出去,三顿饭吃进了九个山东大包子。闲着无聊,又把上学时候买的几本蒙文杂志拿出来翻了个遍。包晓田来过几次电话,我都没接,心想爱咋咋地吧,就这么慢慢疏远得了。
  全新的星期一,我怀着全新的好心情去全新的蒙语新闻部报到。蒙语新闻部在报社三楼西侧,有一大一小两间办公室,隔着走廊门对门,进出很方便。大办公室在阴面,横七竖八摆放了十多张烂桌子,屋里光线昏暗,阴冷潮湿;小办公室在阳面,是部门正副主任的御用办公场所,室内阳光充足,暖意融融。我先前被顾海兰指使着取资料送报表的,曾来过几回这里,所以多少知道一些情况。
  首先要跟面见领导,找到组织。我轻轻敲开了阳面小办公室的门。屋里坐着一个人。他是蒙语部的二把手,名叫那顺,年龄三十出头,体貌端正。我先微笑点头向他打招呼,说:“(蒙语)那主任您好!我叫韩春林,以前在汉语民生部,人事处刘处长让我来这里工作,所以今天来跟您报到。”
  “(蒙语)这事我可管不着,你还是等哈主任回来再说吧。”那顺严肃地说。虽说态度不怎么样,可说话口音很好听,纯正清晰,感觉舒服,想来应该是巴彦淖尔一带的。
  “(蒙语)他什么时候回来?”
  “(蒙语)哈主任去齐副社长那里开会,可能也快回来了。”
  我正寻思要不要守株待兔,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顶着一颗硕大方形脑袋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走进来。我知道,他就是蒙语部的老大,那顺张口闭口尊称哈主任的哈斯朝鲁,社里的汉族同事图省事都把他简称为哈朝。我再次调动颈椎神经,打开脑语言细胞,不多不少给了一个点头、一句问候。
  哈斯朝鲁明白我的来意后,慵懒地打着哈欠说:“(蒙语)刘处长那天倒是跟我说了,你是想今天就上班吗?”他说话比那顺还标准,肯定是锡林郭勒人。
  我心说,过来报到肯定是要上班了,莫非你还有其他想法不成?像顾海兰那样让我再见习三个月?我先表明态度,看他怎么接话。“(蒙语)是啊,今天就想来,我可以的。”
  “(蒙语)哎,那好吧,过来上班吧。那你先跟我来一趟,我给大家介绍介绍吧……”哈斯朝鲁勉为其难地说着,领我来到阴面大办公室,引见给记者们。现场有七八个男女,有的在喝奶茶粉,有的在嚼牛肉干,有的在泡方便面吃,没有一张嘴是闲着的,感觉像是回到了高中时候的元旦吃喝晚会,虽然屋里冰冷,手和脸都冻得发紫,却个个心情愉悦笑脸开花。我一一打过招呼,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早已背好的几句寒暄话。有人开玩笑说这个年轻人真有口福,现在是蒙语部的集体早餐时间,就过来一起吃吧。我很认真地推辞了。哈斯朝鲁板起了脸,说跟我走,有事跟你说。
  从拥挤杂乱的冰冷地窖回到通透明亮的阳光温室,全身上下真真舒服多了,遗憾的是内心感觉并没有感官刺激那样变得活跃,因为我发现哈斯朝鲁绷着脸,感觉不太对劲。他在高背皮椅上稳稳地坐下了,还让我在办公桌前垂手站着,很严肃地说教起来:“(蒙语)你那个东部口音实在糟糕,稀里哗啦的,都什么呀?以后你得好好练练口语,要不然出去采访了会影响我们部门声誉的!”顿了顿,略作思考后接着说:“(蒙语)还有你那个名字,不好,以后写稿最好起个蒙语名字,哪怕叫嘎海(猪)、闹海(狗)呢……”
  我非常赞成哈斯朝鲁的第二个建议,但很不喜欢他那种表达方式。这么大一个领导干部,做人应该坦荡豪爽,做事应该光明磊落,这都不用我教,他怎么能拐弯抹角地辱骂自己下属呢?难道我叫他哈大脑袋他会乐意吗?至于他的第一个要求,我也同意其基本观点,但还是觉得有些苛刻了。我承认他说话很是纯正地道,可我的口音也不至于那么难听吧?不纯粹是通辽、兴安meng的科尔沁土话呀!刚才跟新同事们交谈,我自己认为已经很接近蒙语标准话了,以这种状态外出采访不会影响到部里声誉吧?
  今天我是心怀憧憬面露幸福,带着诚意扑面而来的,没成想出师不利,刚开头就被这个哈大脑袋结结实实泼了一盆冷水。好吧,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你是领导当然得听你的,好好练口语。至于改不改名字我还要斟酌斟酌,不能随随便便改换一个符号就完事,如果那样真的连猪狗都不如了。
  遵从哈大脑袋的旨意,我坐到了阴面冰窖最靠近门口的位置。这是他对我的“特殊照顾”。我正慢条斯理地整理桌子上的东西,那位老实憨厚的乌云花老师风尘仆仆从外进来。她太实诚了,缓步踱来笑眯眯地问道:“(蒙语)小伙子,你好不容易来串门怎么帮忙干起活来了?”
  “(蒙语)以后我就是你们这里免费打杂的了,乌老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吩咐。”我半开玩笑地说。
  “(蒙语)多好的小伙子呀,真勤快!以后你隔三差五来一趟就行了,别总忙着累着自己。小伙子真不错!”乌云花啧啧赞叹道。
  我对面坐着一位戴眼镜的矮个少妇。看乌云花还没转过弯来,她忍不住提醒道:“(蒙语)人家小伙子已经调来蒙语部了,是我们的新同事。”
  乌云花恍然大悟,一拍脑门戏笑道:“(蒙语)唉,我真是老糊涂了,反应太迟钝了……”
  吃完早点,大家渐渐忙碌开来。乌云花老师拿了一沓蒙古文竖排稿纸和一本大部头汉蒙字典递给我,语气平静地说:“(蒙语)这些东西你先拿着,采访写稿用得上。”
  我站起来双手接过礼物,并给她鞠躬道谢,又问:“(蒙语)乌老师,你以后采访可以领我出去吗?我需要从头开始学。”
  “(蒙语)没问题呀,你有基础,入手应该很快的。”乌云花痛快地答应了。
  临近中午下班时间,有口福的男女同事们张罗着要去参加汉语新闻部一个小伙子的婚礼,把吃喝文章继续做下去。我猛然想起今天是张林的大喜日子。兜里的钱虽然不多,可当时都已经“被”答应了人家要去,现在反悔很有可能让他骂个狗血喷头,成为下一个纯正大**。是祸躲不过,看来今天有必要再奢侈一把,吃一顿高价饭了。
  张林心思缜密,知道报社这帮人懒,就把婚礼地点安排在离单位不远的一家中档商务酒店。我和乌云花结伴步行过去。新郎新娘站在门口迎接来客。我依次跟两位新人握手祝贺。张林很激动地抓住我的手甩起来,说得口水四溅:“哎呀小韩,没想到你会来,谢谢,真的非常谢谢……”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为平白无故多了二百元婚礼收入而激动,所以也顺着这个意思调侃他:“小弟我是头一次参加这么高级别、高档次的婚礼,也好学学经验,为日后娶十个八个老婆打基础。张老师,每次你都要过来捧场啊!”
  张林的小脸顿时变得刷白。新娘见状,一双杏眼恶狠狠地瞪我一下,扭头对身后的伴娘说:“(蒙语)这个人多讨厌哈!看把我的好老公说得!”
  “(蒙语)开句玩笑还当真了?还骂人?素质很高啊你们!”我虎着脸说完,气鼓鼓地往餐厅方向走了。
  仅凭外表和说话,新娘以为我百分之百不是蒙古族,所以放肆地说了两句蒙语,结果被我当场反唇相讥,惊诧得嘴巴大张,瞠目结舌;反过来讲,我刚听她说话也是吓了一大跳,肾上腺素陡然升高。看着粉嫩欲滴像芭比娃娃一样的新娘,谁能想到她张口就用蒙语骂人啊?真是白瞎了她那一口地道的锡林郭勒腔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