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大脑袋出去没两分钟又返回来了。这次他态度温和了许多:“(蒙语)晚上有个饭局,大家有空都过去吧。”
  “(蒙语)哈主任,什么事这么隆重啊,还得您亲自请客?”可爱的乌云花老师憨憨地问道,整得哈大脑袋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蒙语)是公事啊!齐副社长不分管蒙语新闻了,我们怎么也得为他送送行吧?”哈大脑袋狡黠地笑着解释说,潜台词是他不掏钱,由部门请客。
  “(蒙语)这事好办,大家一起上,喝酒吃肉,把他灌趴下了他就不会忘记我们了……”有酒便喝的饿死鬼额日德木图抢先献计,其他众鬼也齐声附和。屋里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将刚才领导训骂那档子事儿一下抛到脑后了。
  等啊等,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大家呼啦啦全部跑到了预订好的饭店,没有一个说有事而主动落下的。
  又是一场大规模的机械化吃喝大战。宫廷式豪华大雅间,一字排开的三张大圆桌,还有红酒白酒啤酒,蒙餐中餐西餐,好一个肉山酒海,那架势比民生部的记者节聚餐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看到领导桌上有几张老面孔,姓吴的夜明猪、吉老汉和更年期女人顾海兰,其他几位倒不太熟悉,可我敢肯定,其中两个上次聚餐时也在场。
  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哈大脑袋用汉语做开场白:“各位领导,各位同事!今天我们蒙语部在这里设下便宴,迎来送往。这送嘛就是欢送我们尊敬的齐社长不分管蒙语了!”
  酒宴还没开始,这个大脑袋就喝高了?说什么胡话呢?那两句话应该分开来说,欢送齐社长,完了顿一顿,再接着讲其他意思,你这样连起来说不就成了欢送人家滚蛋了吗?本来讲得磕磕巴巴,字字不在调上,还非要装拽词。设下便宴,迎来送往,是不是背了一中午了?我对哈大脑袋的厌恶情绪急剧上升。
  好在他的同僚们并不当回事,哈哈一笑了之。可能都已习惯他的风格,见怪不怪了吧。哈大脑袋说完第一层意思,有一位儒雅老者就站起来向大家挥手致意。此人应该就是尊敬的齐副社长了吧,被点名欢送了嘛,有反应是对的。
  哈大脑袋继续装下去:“这迎嘛就是欢迎我们尊敬的吴总编亲自分管蒙语部!”
  什么玩意?我没听错吧?那么丑陋恶心、深夜爱钻小宾馆的夜明猪来分管我们?王社长用人不察,怎么可以让姓吴的糟蹋完民生部又来强奸蒙语部?他那个富态老婆哭着喊着要捉奸,到现在还没撕了他,办事效率也忒低了点吧……我是看明白了,哈大脑袋今天就是想给吴、齐二人迎来送往,顺便和其他部门的头头们联络感情加深友谊。至于我们这些记者,不客气地讲,只是拿来陪吃、陪喝、陪笑、陪吹捧的小四陪!
  让人闹心的开场白讲完了,该打样了。放心,只是喝酒,不用捐款。哈大脑袋这时候才想起身先士卒做榜样,一仰脖子喝净大半个高脚杯的白酒。好酒量!领导们自然觉悟高,纷纷响应号召咕嘟咕嘟灌起来。演出拉开帷幕,表演正式开始。刹那间,酒席上已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大呼小叫,吆三喝四,人们肆无忌惮地热闹着红火着,什么感谢啊、支持啊、努力啊……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每个人都有道不完的情。吃公家以贵为主,吃领导以精为主,吃朋友以鲜为主,穷吃肉富吃菜,穷富搭配啥都来,反正不是自己花钱,不心疼,来吧,吃好了喝好了也许还能帮助国家拉动内需。大家混迹职场多年,在饭局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早已练就一身铜肠铁胃,打死也不会谦让退缩的。
  杯子盅子满地转,筷子勺子满天飞,吃喝大潮一浪高过一浪。我不知所措,呆呆地看大家表演。长发壮男额日德木图善意提醒说:“(蒙语)酒类品种这么多,小伙子你得选一个呀,必须喝点。”
  “(蒙语)我不想喝酒,来一瓶八十年代的窖藏矿泉水得了……”
  “(蒙语)矿泉水有什么好喝的?来来来,我给你倒一杯白酒!”额日德木图这家伙没有幽默感,显然听不出我话中的调侃味道。我得不到共鸣,也懒得再说下去,横下一条心,那就开始喝吧……
  我跟无官无职的饿死鬼同事们喝了几杯酒,眼镜少妇要拉着我和乌云花老师去给社长总编敬酒。我说不想去,乌云花便用哀求的语气跟我商量:“(蒙语)一起去吧小伙子,权当陪着阿姨,好吧?”她人单纯,心眼也好,实在没理由去伤害。
  “(蒙语)敬是敬,不过先约法三章,我去了决不说话,有什么意思你们自己讲,我陪喝就是了。”我提出如此条件,她们俩欣然答应。
  为避免上次那样碰倒杯子让服务员骂,我瞪大眼睛仔细瞅准了再小心翼翼地提起高脚杯,跟着一老一少两位妇女,来到吴姓夜明猪身边。眼镜少妇嘻嘻两声尖笑,说:“(蒙语)吴总编,您来分管我们蒙语部真是太好了!虚心才能进步,以后我们得多向您请教,您也得多指导指导我们呐!”
  眼镜少妇一开口,我就替她捏了一把汗,心说大姐,看你平时挺精明的样子,关键时刻怎么就烧糊涂了?你跟那个老色鬼说得着蒙语吗?简直是对牛弹琴,老色鬼听不懂你意思还不得反过来咬你一口?可是仅仅两秒钟的时间,我就发现自己结结实实犯了一个错误,非常严重的认知错误,当时连跳楼的心都有了。要问什么原因,只是那头夜明猪端坐宽椅之上,安详地听完眼镜少妇的奉承,居然开口说话了。说话具体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么一开口,那就直接证明他能听懂蒙语,也间接表示他很有可能就是蒙古族。
  ,隐藏得够深啊!上次聚餐冯青介绍我认识时,夜明猪立刻、坚决、明确地和我划清了界限,我天真地以为他只是不认家乡的忘本小人;如果刚才的推理成立,那还是连祖宗都不认的彻头彻尾的终结版败家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位置的,头脑一团乱麻,耳朵里嗡嗡直响。回到座位稍作清醒后,我心有不甘地再向乌云花老师确认夜明猪的身份。乌云花嘿嘿笑了:“(蒙语)你居然不知道?他就是蒙古族啊!”
  “(蒙语)是正版的吗?”怕她听不明白,我又跟着解释说:“(蒙语)盗版是后改的,他是不是?”
  “(蒙语)他父母都是你们那边地地道道的蒙古农民,你说,他还能跑哪儿去?”
  “(蒙语)这倒是基因没有变异的正版,只不过是个排斥兼容还恶意搞乱系统的正版流氓软件啊……”我发出长长的哀叹。
  乌云花老师对我说的电脑术语一知半解,两眼茫然地看看正在那边装疯卖傻兴风作浪的夜明猪,小声对我说:“(蒙语)看不出来吧?伪装得可像了,不知道底细的人绝对不会把他和蒙古族联系起来。既然提到了这个话题,那我再给你抖搂一些。其实像你说的这种人在报社还不少,你看那个民生部的主任顾海兰,她也是蒙古族呐!”
  还没从夜明猪的阴影中摆脱出来,紧接着又挨了一记闷棍,我幼小的心灵终于支撑不住,哐啷掉地上摔碎了,整个人痛得快要上吐下泻。
  “(蒙语)乌老师,不会吧?我在她那儿呆了整整三个月,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有权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整死的。
  “(蒙语)人家不说你怎么可能知道?蒙古话不说,蒙古名不用,吃喝穿戴、谈吐举止,还有性格想法等等,除了身份证上的民族一项,其他方面已经彻彻底底抹去了蒙古族的痕迹。”
  大实话,耻辱,让人彻底无语!,喝酒吧!我频频举杯,邀请同桌的男女老少胡喝乱灌起来,试图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不再纠结下去。可是事与愿违,今天的酒咋喝也不醉了,一杯接一杯的,太神奇了!
  酒宴进入收尾阶段。每到这个时候总会有些大人物坐不住,急着出来表现,比如那个大腹便便的吉老汉。他以社办主任的身份,祝贺哈大脑袋酒宴办得成功,并号召大家同心同德再接再厉,再掀起一轮高潮。我心中默默祈祷:吉大爷,你是不是还要唱那个金杯银杯啊?快别他妈整了,那样不好玩,让大伙歇一歇吧,吃得喝得都怪累的!
  正所谓怕啥来啥,吉老汉拿西北话叽里咕噜讲了一通,又用较纯正的蒙语唱起了他那酒杯里斟满的成名曲,将酒宴果真推向了另一个高潮。夜明猪们欢欣鼓舞,普桌同庆。
  爱摆架子、乐搞破鞋、喜忘祖宗的吴姓夜明猪和尖酸刻薄、世故圆滑、欺下瞒上的顾姓更年女是我平时最讨厌的两大恶人,这一点千真万确毋庸置疑,不信可以找公证处做公证,我不怕,上哪儿都这么说。我怕的是自己内心的认知变化。吴顾两大恶人选择今天这个隆重的场合,华丽而优雅地转身,突然变成了我的血脉同胞,这样的变故足以证明我瞎了我的狗眼。是的,我社会阅历浅,没有经验,心理不太成熟。在北京上学时,同班同学之间、偶尔接触难得一见的社会上的蒙古人之间感情很是深厚,大家都能真实地体会到互相关照、互相扶持,共同奋斗、共同进步的同胞情谊,所以我天真地、理所当然地以为呼和浩特的蒙古人群体也应该如此。殊不知,北京的蒙古人少,所谓物以稀为贵,感情好是必须的;而呼和浩特的蒙古人多,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大家天天见面,利益、机会、竞争、冲突……现实生活中的各种不和谐因素叠加在一起,事情难免变得复杂。在这种情况下,谁还稀罕你是蒙古人?又不是没见过,多了去了!别整虚头巴脑的,一切都按丛林法则来!这三个月时间,我身边确实出现了几个不怎么样的蒙古人,虽然对他们的表现很不满意,可从北京带来的那个根深蒂固的想法还未彻底改变:包金山傲慢无礼,关键时刻却能选择性地帮助他人;云哥、谢胖子和蒙语部几个饿死鬼平庸堕落,却也本质不坏,没有害人之心;础劳、孙洋是盗版的,不算;哈大脑袋、包晓田纯属脑残,不必计较太多。对啦,还有那个张林的芭比娃娃,不知者不怪嘛,早已原谅她了。就是今天,只是今天,吴顾两大恶人的“归队”让我彻底看清了现实,打从心底感觉到蒙古人的丛林法则不是个别问题,而是普遍存在的。我怕的就是这个内心固有观念的颠覆,因为它将决定我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
  从酒宴上撤下来,我摸黑回到了宿舍,一进屋就躺倒在床上,动也不想动一下。《牧人妈妈》轻轻地呼唤着,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我下意识地按下了接听键。电话是乌云花老师打来的。
  “(蒙语)小伙子,喝多了身体难受呢吧?”
  “(蒙语)没多大事……”
  “(蒙语)记得多喝水,早点休息。我还要提醒你一下,明天上午九点有个采访,是哈主任临时通知的,你想跟着去吗?身体受得了吗?”
  “(蒙语)没问题,一定要去!”
  “(蒙语)那你准时在楼下等着。到时候见!”
  老大姐总是这么热心,还亲自打电话通知我。对了,她今天还帮我买了一部蒙文手机呢,明天就用它!我强忍着恶心头晕,爬起来给新手机充电,并把黑体古董旧手机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以留作纪念。那是我大学时候用一个假期在饭店打工的收入买的,被我折腾了三年多,今天终于退休了。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