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恶人谷中,耳畔又响起欢快的《金良》姑娘。我的蒙文手机能在蒙、汉、英三种文字系统间自由转换,也可以无障碍地调用存在原有SIM卡上的电话簿信息,所以现在屏幕上显示出了三个汉字:包晓田。中午偷偷想过她那厉害的舌功,可真正到了人家主动找来的时候,我却选择了退缩。包晓田鬼精鬼精的,太开放太超前,真想象不出她这次找我要做什么,干脆不接听电话,任它响去,心想没事别找我,有事更别找我,一麻烦,二办不成,满足不了人家要求。
  包晓田连打三次,《金良》唱来唱去嗓子都快哑了,我心疼手机,但还是咬牙忍住了,没去接。还没清净两分钟,手机第四次响起。我立刻火了,骂道你还有完没完?事不过三,欺人太甚了吧你!什么事这么着急,难道你爹死了?我正准备去接听,猛然发现手机屏幕上没了包晓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蒙文字:乌云花。这老大姐有什么事?明天让我跟着采访去?哈大脑袋已经给安排别的任务了……
  “(蒙语)小伙子,现在忙不忙?在什么地方?”
  “(蒙语)我在N省大学附近买书。”
  “(蒙语)那真是太好了,离我家不远。阿姨找你有事,你现在能来一趟家里吗?我把地址告诉你。”
  我没有理由拒绝她。顾海兰天天像个凶神恶煞你也没脾气,人家乌云花以诚相待照顾有加,你总得有所表示吧。也许她家里管道漏水,也许要换煤气罐,应该过去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乌云花的家在N省daxue西巷,是一个老式居民楼,楼梯、台阶、房门都有些破旧了。敲门之后,乌云花很快出来迎接,非常热情地请我进屋坐。不大的客厅里黑压压坐了一大片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姿态不同表情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眼神异常坚定,且齐刷刷地集中在我身上。我窘迫地低下头,对乌云花说:“(蒙语)乌老师,您家有这么多客人,如果没有什么急事我还是先走吧,改天再来……”
  我智商并不低,早看出来了,这架势八成是针对我个人的,自己不知不觉“被”成为主角。那天在张林的婚礼上,乌云花老师说要给我相亲,可传说中的相亲都是男女一对一呀,这算什么?老少雌雄随便挑?或者让我舌战群儒、共商相亲大计?
  “(蒙语)没关系,他们都是我家亲戚,刚从锡林浩特shi赶来,都想看看你。”乌云花老师拦住我去路,笑着解释道。
  “(蒙语)看我?”我更加疑惑了。
  “(蒙语)那个是乌日娜,我侄女,在呼和浩特蒙医院工作,那天我跟你说过的。”乌云花指着人群背后一个羞羞答答、扭扭捏捏的姑娘说,接着又一一介绍其余众人:“这两位是她爸爸妈妈,那位是爷爷,那位是叔叔婶子,那位是堂哥堂嫂,那位是二姑家的小表哥的孩子……”
  千里迢迢组团相亲?太隆重、太郑重其事了吧!之所以这么做,我想他们的姑娘要么是白痴傻蛋,没有主见没有想法,家人迫不得已替她把关;要么是温室花朵,养尊处优娇生惯养,家人心甘情愿受她支配。不管是哪一类型的,都不可“娶”,不然定会变成感情不是感情,生活不是生活。我心中有了主意,表面上还不失礼数,点头见过众人:“(蒙语)大家好!”
  相亲团成员都很热情,呼啦啦散开,有的腾挪位子,有的沏茶倒水,有的递烟献果,还有的专责陪笑。乌云花拉住我胳膊,让我稳稳地坐在乌日娜她爷爷身边。我悲剧了,前后左右全是一双双“饥渴”的眼睛,四周已被团团围住,似乎插翅难逃!他们个个都是人民好警察,不一会儿便对我七言八语审讯起来。
  “(蒙语)老家是哪里呀?家里几口人呀?”
  “(蒙语)今年多大啦?属什么的啦?”
  “(蒙语)B省毕业的吗?新闻专业的吗?”
  “(蒙语)她爷爷,你看他蒙语说的不错啊,没有多少口音啊。”
  “(蒙语)她爸爸,你看他身体挺结实,五官挺端正。”
  “(蒙语)她妈妈,你看他脾气那么好,性格那么随和。”
  ……
  我像个犯人一样老老实实坐着,大气都不敢出,乖乖地供相亲团成员们细细研究。心里极不舒服,但是又不能爆发,为了顾全乌云花老师那张老脸,这出戏必须演下去。也许感觉到气氛不对了,乌云花老师挺身而出,站在我的角度,以自己这些天对我的有限了解,对他们一顿夸赞。
  经过一阵密集探询,团员们的好奇心得到了充分满足,谈话变得轻松起来。我很庆幸他们的注意力已经没有刚开始那样全部集中在我身上了。相亲的另一位主角——乌日娜也从幕后走到台前,隔着她爷爷坐在那一边,时不时地朝我偷看几眼。
  堂哥另起话题,讲述自己前几年去兴安meng和通辽shi考察育肥牛养殖时,听到和见到的当地蒙古人的有趣故事。叔叔、婶子接茬发挥,笑谈科尔沁蒙古人独有的生活习惯,有些曲解的部分由我给他们一一认真改正。他们说当地蒙古人普遍穷,住的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土坯房,我说没那么严重,以我们家为例,住房不大但也是砖瓦结构,铺的地砖还跟乌云花老师家里、你们现在脚下踩着的一样。谁知道这不经意的一句话,竟惹了大祸,乌日娜嘟嘟囔囔地向她爷爷告状,说怎么会这样,骗人的吧,那边农村哪有这个?太奇怪了!
  要说嫌我穷吧你们没有,千里迢迢集体赶来了;要说不嫌我穷吧你们也不是,从心底固执地认为我寒酸,这是什么病态心理了?我委屈得差点掉眼泪。本来主意已定,逢场作戏也做了,该撤了。我见机站起来,很礼貌地跟他们告辞了。乌云花老师极力挽留我一起吃饭,我不肯,说改天有空再来串门。
  时间已过晚上七点,天黑了灯亮了,大街上仍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热闹非凡。我在公交车站牌底下百无聊赖地站着。正发傻间,右肩上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我猛地回头,发现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人站在面前。黑影人晃了晃脑袋,大叫一声:“韩春林!”
  听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自己名字,我的第一感觉是有仇家上门寻仇来了,接着脑子里迅速闪过结下怨仇的两个人:厕所酒鬼和话吧老板。还未想出应对法子,那黑影人却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你呀,老同学!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不管认不认得,同学总比仇家安全。我放心地凑上前去,细细打量他。
  “六十一!右中蒙中的!”黑影人等不及被我分认出来,抢先自我介绍道。我想起来了,高中时候隔壁理科班确实有个叫六十一的同学,因为名字特殊,很多人都能牢牢记住他。
  “(蒙语)啊,原来是你呀?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六十一刚说的是汉语,我出于方便,故意改用蒙语回答。
  “(蒙语)这家伙哈,还是老样子!(汉语)现在在哪儿混呢?大学毕业了还是没毕业?我都忘了我出来几年了。(蒙语)现在没什么事吧?那就跟我进来喝酒,我们一帮铁哥们都在里边。”六十一热情而霸道,不由分说将我拉进街边的一家麻辣菜馆。
  我边走边努力回忆高中时候和六十一相处的点点细节,以便在酒桌上拿出来说说,不至被他们讽刺为贵人多忘事。但是对六十一的有效记忆实在少得可怜,只笼统地记得这个人抽烟喝酒爱打架,成天刀光剑影惹事生非的,高二那年被学校开除,后来就不知所踪了。原来这家伙跑到呼和浩特来了。
  六十一把我拉到一间雅间,推门进去便大声叫嚷开来:“兄弟们,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哈,这是我的高中同学韩春林!”屋内一帮人呼啦啦站起来,七嘴八舌说着一些场面上的客套话。我注意到他们穿戴反季节、打扮假时髦、谈吐不文明、举止欠含蓄,有些人袒胸露臂,夸张地炫耀其不知是刺上去的还是画上去的特色纹身,似乎在暗示自己是道上混的,最好别去招惹。
  落座稳当之后,六十一首先张罗喝酒:“我刚出去打了个私秘电话,门口正好碰到我高中同学了。那时候他是我们学校赫赫有名的尖子生啊,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后来听说这家伙考上大学了。这么多年过去,能在呼市见面真是太好了,高兴,来,大家多喝点啊!”我满脸羞愧地摆摆手,意思是说这没啥了不起的,千万别把我当回事。
  六十一很豪爽,逐一介绍其他食客:铁哥们金锁、铁哥们小明、铁哥们乌恩其……我是听出来了,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他的铁哥们,没一个不是通辽、兴安meng一带的蒙古族。
  “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来,敬你一杯!你以后就跟我大哥混吧,哈哈,发大财。”
  “读书有个屁用啊?蒙语学校更是了,早晚完蛋!还不如像大哥那样早点退学,早点接触社会,干自己的事业。”
  “大哥,你那个建筑承包的事下次叫上我啊,让兄弟也多少挣点。我的生意不太好做,有几个左中的蒙族小子赌博欠钱,溜走了,学也不上了。操的,看他们下次还来不来?”
  “大哥你刚发了一笔大财,今晚是不是安排兄弟们做点别的项目,乐和乐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