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算了。这帮小混混谈论和崇拜的都是财富情色,自始至终都是,而且不管声调准不准,全部都用汉语对话;另一方面,他们却对自己的母语教育如此冷嘲热讽甚至不惜恶毒诅咒,对我这个蒙语考学的大学生还如此不屑一顾。太可恨了!聊天中,小混混们还讲起自己怎么去欺负附近几所大学的蒙古族脑残学生、怎么去恐吓进城打工的蒙古族**老乡的英雄事迹,个个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和自豪,讲得真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们倒是没有难为我必须回忆起六十一的过去,准确地说应该是懒得难为我。什么贵人多忘事?我真不嫌害臊,把自己捧得这么高,以为上了大学就可以让人刮目相看,可是人家根本不把我当回事。我想着想着不禁心生寒意,眼眸泛起了泪花。
  再坐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我找借口说还有急事要办,仓皇逃离那家麻辣菜馆。白酒喝了几杯,饭菜没吃几口,肚子饿得慌,钻进路边小店,又塞了几个S省大包子。哈大脑袋再次来电话,没头没脑地说明天上午十点的采访安排给别人了,让我别去了。我不跟他计较,不追究原因,欣然应下来。
  连续几顿包子,吃得有些腻味,星期四早晨我在街边买了两根油条拿到办公室来吃。适应环境融入团队,我也做一回饿死鬼。刚坐下来,办公电话又响了,这次我的嘴和手都没闲着,不好意思,接听任务只能由他人承担。电话响了七八声,额日德木图不无厌烦地接起来听了,然后朝阳面小办公室大吼一声:“(蒙语)哈主任,电话!找你的!”
  哈大脑袋气冲冲地走进来,嘴里还嘟囔着谁这么讨厌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不知道我办公室号码吗?电话那边可能是个大人物,最起码能震得住他,哈大脑袋一接听就立刻表情严肃两腿笔直了:“这个实在不好意思,可能是我们记者忘记转告了。是,我有管理责任,对,一定严肃处理,好,马上派记者过去!”
  放下电话,哈大脑袋擦擦额头上浸出的细密冷汗,问身边的额日德木图:“(蒙语)你手头没事吧?有个紧急采访任务。”
  “(蒙语)哈主任,十点钟我还要去综治办那个会议,你忘了?”
  “(蒙语)对啊,那怎么办?谁现在还没事?”哈大脑袋环顾四周物色外援,可谁都不接他的茬。没辙了,哈大脑袋最后两眼绿光地盯着我问:“(蒙语)你在民生部的时候出去采访过吗?”
  “(蒙语)就两次!”
  “(蒙语)两次足够。你这样,赶紧打车去一趟美术馆,那里有个青年画家的油画展,采访一下,好好写。这可是王社长亲自指示的!”
  “(蒙语)油画展?这事昨天不是已经通知了吗?您说不用派记者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像是趁机报复有意羞辱他。我当时有点小小的卑鄙。
  “(蒙语)这个你就别管了,赶快去吧啊,人家那边都已经开始了……”哈大脑袋说话声音突然变得颤抖,还伴带沙哑,像是得了脑梗塞,可是在我看来更像是求我救他一命。
  这家伙狗急跳墙,竟然对我一个新记者下手,好给他擦屁股。昨天还骂我这种小事不值得去,现在王社长一个电话,他连屁都不敢放。顾海兰这两人真是一丘之貉一路货色,没什么区别!我数落着哈大脑袋的种种不是,打车赶到美术馆。
  画展的主人乌德勒夫是一位三十来岁年纪的男子,长发披肩,胡须满腮,艺术家派头十足。这位画家热情地招呼我,还用蒙语给我介绍油画当中表现出的草原文化元素,讲解保护和传承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性。我边听边看边记。说实话他画得还真不错,作品立意新颖,表现内容丰富,让我等不懂画画的外行人看了都忍不住想探究其背后的深意。
  这是我的第一篇蒙古文新闻稿,一定要好好写!回单位后,我摊开乌云花老师免费赠送的竖排稿纸,从大脑库存中选词摘字调兵遣将,一遍一遍不辞劳苦,充满感情地写作起来。
  乌云花老师上午出去办事了现在才回来,见我在办公室,忙不迭地发问:“(蒙语)小伙子,昨天感觉怎么样?我侄女可是对你印象特别好,家人也全部同意。”
  “(蒙语)我以前没相过亲,不知道会是那样,一大帮人对我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让我非常不舒服。”她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我就忍不住向她大倒苦水。外人不在场,不怕她面子上挂不住。
  “(蒙语)那是我临时决定让你过去的。我那天给我大哥表明了意思,他着急了,没提前通知就把一家子人全拉来呼和浩特,又把当班的姑娘硬逼着叫过去,非要马上见见你。阿姨也是没办法呀……”乌云花老师诚恳地解释说。
  我明白她也是一片好心,肯定没少在家人面前夸赞我,要不然人家也不会兴师动众大老远跑过来。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别再埋怨了吧。
  “(蒙语)那你感觉怎么样啊?”乌云花老师脸上一派灿然。
  “(蒙语)我都没仔细看你侄女,也没说过话,所以谈不上什么感觉。”我是想委婉地推辞掉这码事。
  “(蒙语)那改天再见见?”她没被我难住,又把包袱甩给我。
  “(蒙语)可别再折腾了……”
  “(蒙语)放心吧,下次肯定让你们俩单独约会。你们的事情要是成了,你以后还得叫我大姑呢。”乌云花一脸幸福地笑着。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实在不忍心伤害这个淳朴热情的老大姐,心想走一步看一步吧,和她侄女见几次面,慢慢疏远,慢慢分开,这样对她们的伤害可能会小一些。
  解决了最要紧的事,乌云花老师的兴趣立刻转移到我写的稿子上,问我是在练习写作还是独自采访的。我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遍。出乎人的意料,老好人乌云花对此也嗤之以鼻:“(蒙语)他有病,经常这样发神经。说话象放屁一样,不过脑子乱讲一气,等后领导指示了自己也就没脾气了,全部推翻重来。”
  “(蒙语)这不等于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蒙语)谁说不是呢?”
  第一天辱骂新人,接下来威吓下属、巴结领导,还有上班喝酒、胡乱放屁、死不悔改,哈大脑袋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真是变得越来越差,糟糕透顶了。那个血盆大嘴好比锅炉加煤口,张开合上,张开合上,从早到晚净他妈瞎忙着,吃喝干进去,屁痰放出来,没一句靠谱的人话,白瞎那一口地道纯正的锡林郭勒蒙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