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哈大脑袋的那张臭嘴,我就忍不住肚子疼。要拉稀了,得赶紧去厕所。我一只脚刚迈出门框,走廊那头突然砰砰砰滚过来一个长着人脸的大肉球,不偏不倚将我撞了个正着。由于体积和重量不在同一档次上,我被那个大肉球无情地冲顶到门框上,接着又被无情地反弹掉入办公室。乌云花老师好奇地问我怎么又回来了。我双手撑地站起身子,摇头说我也不想啊,不知什么物体如此邪门,将我硬生生撞回来。
  其实这肉球是一个蓬头垢面、满身油腻的中年男人,腿短腰肥肩宽脖粗,最有特点的就是他那个脸蛋,红红的圆圆的胖胖的,如果把五官盖住了完全是一个标准的真皮篮球。这家伙撞倒人了也不看看伤着没有,眼皮都不眨一下径直走过去,咣一脚将阳面小办公室的门踢开了。哈大脑袋和那顺官威十足,平时让人敲门敲习惯了,估计这次都被吓出阳痿了吧。真不知道这猛男是何来头。
  我正寻思着要不要过去找他理论,讨要点精神损失费,只听小办公室里边砰嗵砰嗵地干起来了。因为房门已被踢开,里边的情景让人一揽无余尽收眼底。
  猛男指着哈大脑袋的鼻子臭骂:“(蒙语)你个王八蛋!我那个事究竟怎么样了?还让我等多久?”
  哈大脑袋大小也是个领导干部,岂能遭此侮辱,噌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吼叫道:“(蒙语)不是都跟你说了吗?社里正在调查,结论出来以后会通知你的。你就在家耐心地等着吧……”
  “(蒙语)都他妈半个月了,就这点破事,还磨蹭啥呢?”
  “(蒙语)我也没办法。这是社里决定的。”
  “(蒙语)一群饭桶,尤其是你!”猛男很嚣张,骂的很有针对性。
  “(蒙语)你说啥?”哈大脑袋也针锋相对,不甘示弱。
  “(蒙语)说啥没听见啊?那我再说一次,你就是一个大——饭——桶!”
  唾沫是用来数钞票的,不是用来讲道理的,开打吧!果不其然,两人话不投机,相互揪住领口撕扯推搡起来,像是要武力解决争端。一个肉球,一个饭桶,一对活宝。吵闹声惹得阴面大办公室和隔壁部门的记者们全跑出来,挤在门口看热闹,还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什么。那顺拉着两人的胳膊想把他们分开,不料让那个红面肉球甩手摔了个踉跄,差点仰面跌倒。哈大脑袋虽然脑袋大,可身子没有人家瓷实,力气也不够大,所以在扭扯中渐渐处于下风。
  这仗可是越来越激烈了,若再不制止,定会演变成流血事件。那顺紧忙跑到隔壁汉语时政部,请来他们的两位男主任作为帮手,一起拉架。操着“你舅舅”口音的一位男主任先劝解逐渐占上风的红面猛男:“苏和,有话好好说嘛,你这是干吗?听李哥的,先放开咧。”
  “他是一个爱放屁的饭桶!该打!”这个叫苏和的猛男情急之下竟说出如此可爱的汉语,翻用小学生的造句模式来证明自己动手的合理性。
  “那也不能动手咧。大家又是同学又是同事的,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实在不值得。哈朝你是领导,听话,你先放开手,让一让啊!”李姓男主任苦口婆心地劝说两人。
  “这小子疯了!真疯了!”哈大脑袋也坚持不肯松手。
  刚吵闹时用蒙语,那样才能随心所欲组织词汇来说狠话,准确表达意思;现在事态升级了,不管水平多烂,两人不约而同全都改说汉语,无非就是想赢得第三方,也就是现场劝架的汉族同事的道义支持,让事情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这种心理实在太微妙了。
  汉语时政部的李主任连哄带骗,毫不容易将听得懂又说得了汉话的两头蒙古公牛弄分开,平息了事态。“我要给王社长再汇报去,开除他!”哈大脑袋愤恨地嚷嚷着,突然转身跑开,真给王社长告状去了。苏和朝他身后呸地吐一口浓痰,又砰砰砰地滚下楼。
  耍猴的都撤了,观众也该离场了吧。关起门,额日德木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蒙语)孟根苏和老师真是厉害啊!看把那个哈斯朝鲁给收拾得,哈哈,太有意思了……”
  眼镜少妇补充说:“(蒙语)对待他那种人,就得用苏和老师的办法!”
  听这般议论,除了我,大家应该都认得那个孟根苏和大肉球,也都乐意谈论他的种种经历,把他捧得神乎其神的。原来,孟哈两人是大学同班同学,学校毕业后一起进入报社蒙语新闻部,共事这么多年,也算是资格相当资历相若的两位元老级人物了。孟根苏和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才学那可是相当了得,自身情况与民生部的曹立文有些相似,只是个性更张扬,脾气更火爆,对谁都不服,对啥都不尿。前些年哈大脑袋晋升为部门领导,孟根苏和不知是性格原因还是长相条件拖了后退,每年原地踏步,至今仍然是个大头兵。他平常总夸自己水平高,说哈大脑袋没资格领导他,所以根本不去送审稿子。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经常闹矛盾。上次吵架孟根苏和动手打了哈大脑袋,哈大脑袋吃亏了告到社里,成立了调查组,以组织的名义收拾他,调查结果出来之前让他回家反省去。今天是他们俩第二次动手,不知道这次的结果会是什么样。
  ,光顾着看这两头牤牛的顶撞,竟把拉屎的正事给忘了。我赶紧跑去厕所办事,回来又调整思路,认认真真码起字来。正文内容写了满满两页稿纸,稿签上还要添加标题和署名,我忽然想起哈大脑袋要求改名字的事,就问乌云花老师该怎么办。
  “(蒙语)我也赞成改蒙文。你想啊,咱们的报纸是蒙文版面蒙文稿件,整个语境都是蒙古化的。好好的一篇蒙文新闻,前面却标上一个本报记者谁谁谁的汉化名字,不显得不伦不类吗?如果是从其他汉语媒体转载或摘编的,那还好说一些,注明一下,读者也能够接受。”乌云花老师直言不讳,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蒙语)我明白,就好像汉文报纸上突然出现本报记者杰克逊、理查德等等,感觉是一样的。可现在问题是,我不知道改成什么合适,自己还没有想好叫什么……”我也毫无顾及地说出心中的困惑。
  “(蒙语)对,名字要起一个好听的、朗朗上口的,不能随随便便糊弄了事。既然没有现成的,那我建议你先搁着,将就着用一段时间现在这个名字吧。有空我也帮你想想。”
  我遵照乌云花老师的意思,在稿签上用蒙文郑重写下“韩春林”三个大字,随后把稿子送到阳面小办公室。哈大脑袋告完状了刚回来,气还没消,非常不满地白我一眼,一声不吭接过稿子。那顺在一边添油加醋说:“(蒙语)就那样收拾他,太不象话了!社里应该好好治治他才是!”不清楚他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不过听那顺的意思,哈大脑袋应该和社领导达成了某种共识,准备放手一搏狠狠修理孟根苏和了。
  也许是哈大脑袋没有闲心管我的破事,也许是他想要弥补自己险些耽误采访的过错,好给上边领导一个交代,我的油画展的稿子很顺利地通过了初审。接下来要送到分管蒙语部的吴姓夜明猪那里。我拿着稿子心里犯起了嘀咕,那个老家伙连蒙语会话都不好意思讲,难道还有胆量审看蒙文稿件吗?
  夜明猪的办公室在六楼,是王社长的隔壁屋子。当我敲门时,里边磨蹭了好大一会儿才传来懒洋洋的“请进”指示。知道有人进来他连头都不抬一下,戴着老花镜依然装模作样地研究手里的那份宣传内参。我说吴总编,这份稿子需要您审签。老色鬼鼻子哼哼两声,说先放这里吧,等把这篇报告看完再说。我放手站在他办公桌前,没有准许也不敢坐对面那个高档大气的待客沙发上。老色鬼确实挺能装,太能摆谱了!幸亏只是一个小小的报社总编,如果有朝一日老天不开眼让他当上更高级别的官,那他鼻子还不得翘上天了啊?
  夜明猪花了十分钟时间研究完半页纸的报告,然后审看我的稿子。他可没有哈大脑袋那么“仁慈”,大笔一挥删去多半,将血肉神经都剔除了,只留下干巴巴不到一百字的瘦骨头,末了还不忘从老花镜片的上面翻翻白眼,瓮声瓮气地教训我:“新闻稿子就是有事说事,还没影子的事你写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记住,写稿子决不能带有个人感情色彩!”
  我差点喊出放你红烧屁吧,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指使顾海兰,命令我无中生有做假新闻的,要说不行,你那个睁眼说瞎话的假大空美化论才叫恶毒,相比而言我赞扬乌德勒夫油画的那百八十字至少不祸害社会、不污染读者眼球!
  爱他妈咋地咋地吧,我也不管了。等到老色鬼在稿签上签下在街头花两块钱买来练习的汉文艺术签名,我迫不及待地凑上前,伸手硬生生抢回了稿子。
  钩叉点圈东倒西歪,签的什么玩意?这叫艺术体呀?艺术体说白了就是划拉体,故弄玄虚,好让外人看不明白,进而产生莫名的崇拜感。走下楼梯时,我仔细琢磨起吴姓夜明猪的签字,好半天才得以破解。原来就仨字:吴铁宝。这名字太普通,甚至说有些低俗,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肯定出自东部蒙古人惯有的思维套路。吴姓夜明猪可能也清楚自己的贱号登不了大雅之堂,所以故意用这种划拉体来迷惑他人吧……
  既然开了话题,不妨再啰嗦几句。我们东部蒙古人什么都好,只是有一点非常让人讨厌。很多人在给孩子起名字时,放着好好的蒙语不用,非要选用汉语;你要是选个儒雅的、有深意内涵的也行,他们不,偏偏喜欢起用那么几个俗不可耐的汉字,而且是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用,就像我上次给础劳他们几个解释的那样,什么金银铜铁玉石宝钢,什么山峰林柱江河海泉,什么荣华富贵小满长翠,什么英永花明芳玲秀丽,自由组合随意搭配,重复千遍也跳不出这个范畴。为什么会这样?依我看,主要还是自卑、虚荣和盲目跟风心理在作祟。东部蒙古人的心态较早前开始异化,人们普遍希望为自己贴上一个时尚标签,可由于自身文化水平太低,带上的只是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具,结果都变成了蒙不蒙汉不汉的可怜的特殊群体。其实,我本身也属于这种情况。“韩春林”是爷爷给起的,不管喜不喜欢,从小到大一直这么叫着,户口、学籍和人事档案、身份证等一切的一切全部用这三个汉字,似乎已被定型了。庆幸的是,我现在已经反应过来,很想改变这个蒙不蒙汉不汉的状态,不管经历多少麻烦、付出多大代价,只要有合适的漂亮的蒙语名字,一定会抹去“韩春林”,用蒙语名字来重新定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