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媳妇做饭的工夫,嘎日布为金莲一家收拾床被。我也上前搭把手。这户出租屋只有两间小卧室,没有客厅,卫生间和厨房也只是大一号的麻雀窝,谢胖子那样的人进去了肯定转不开身。由于楼间距太小,本不热乎的冬日阳光被南边那栋楼挡着照不进来,整个屋子阴暗潮湿,处处闻见一股发霉的味道。住宿条件差,还不如我的那个单身公寓,这家人的日子过得真是紧紧巴巴,可怜得很。不知道金莲三口加进来,他们都该怎么住?怎么活?
  经过短暂的适应,洋洋不再喊臭了,活泼好动的天性又渐渐表露出来。他好奇地跟在斯日古楞身后,想看看人家脖颈根上留的那条小辫子。虎头虎脑的斯日古愣讨厌被人过度关注,说两句狠话警告对方,可洋洋又听不懂蒙语,东躲西藏仍甩不掉这个跟屁虫,于是火了,一把将他推倒在墙根儿。洋洋脑袋上磕了一个大包,嘴角抽搐两下就要开哭。我急忙跑过去把他扶起来,好言安慰几句,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谢天谢地,哈大脑袋终于来电话了。
  “(蒙语)我儿子在哪儿呢?”狼心狗肺的哈大脑袋张口便问他儿子在哪里,那口气好象我空虚寂寞,跪着求着带走他那小崽子陪自己玩似的。
  “(蒙语)在我一个亲戚家。哈主任你回家了吗?我马上给您送过去吧。”
  “(蒙语)好,现在送过来吧!”
  嘎日布媳妇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有土豆丝、土豆片、土豆条、、土豆泥、土豆汤等。我强咽口水,不无遗憾地说临时有事,确实不能吃了,改天再来。人们极力挽留,终没成功。嘎日布更是恋恋不舍,一步一挥手,将我送下楼。
  又是打车,又是花了二十块钱。这趟行程花费名副其实,因为哈大脑袋的住处离铁路小区很远,相当于绕了大半个呼和浩特。停车下车,洋洋一再提醒我别忘了改天给他买好吃的,然后自己走进小区。哈大脑袋正在小区门口放手站着,酒气乱喷的臭嘴仍不消停,一个劲儿责怪我来得慢。我不理他,转身便走,耳朵却明明听见洋洋在那里向他父亲炫耀:我会唱蒙语字母歌,今天韩叔叔教给我的,a、na、ba、pa、ha、ga、ma、la……其实,孩子们都是无辜的,白纸一张原石一块,画出什么图形、雕成什么模样,完全取决于他们非无辜的、有自己价值判断的父亲和母亲!
  关键是现在有很多蒙古族父母不看情,就看钱……我愤愤地想着,右手下意识地摸到了已经瘪下去的钱包。说句不好听的,我的钱包可是从来没有鼓起过,至少到现在。今天已经超支了,时间尚早,干脆坐公交吧,省点……
  回到宿舍,吃到包子,接到短信。短信是“知识之窗”书店老板额尔敦毕力格用蒙文编写发过来的,版面清新,字体漂亮,内容简单:“今晚八点蒙语电视频道将播出有我参加的民族教育访谈节目,敬请关注!”我按照那天他传授的方法,敲打编写出一条简单信息回复过去,表态说到时一定会收看。
  此时,云哥依旧守在电视机前。除了去单位上班,这家伙几乎天天窝在家里,极少外出,连吃饭都尽量买回来吃。宅男生活无聊而漫长,靠电视节目和流氓幻想来打发时间、愉悦身体就成为他的最佳选择。因为情况特殊,我也很可怜他,所以平时很少和他抢夺遥控器。可是今晚我必须看额尔敦毕力格的电视访谈,只能让他受委屈了。
  我走过去和云哥商量:“一会儿到了八点钟,我想看个蒙语台的节目,你让一让啊!”
  云哥没把我的话当回事,眼睛仍盯着电视屏幕,说:“八点钟?一套还要演连续剧呢,我天天看的,不能落下……”
  “我管你什么连续剧呢?到时候必须让开!”我现在不是孟根苏和,干不过哈大脑袋,还干不过你?我顿时火了,提高嗓门喊道。
  “什么节目那么重要?非要跟我抢啊?”见我态度硬气,云哥立刻怂了。他就这样,嘴巴烂,爱多事,又胆小如鼠,给一点颜色就会软下去,骨子里就是个贱货。刚来宿舍那时候,云哥总在我面前说西部区“爷、爷”的口头禅,我受不了,有一次抡起凳子就要砸他,幸亏有础劳、谢胖子从中劝驾,他才逃过一劫,然后磕磕巴巴地给我解释那个口头禅的来历和含义,并保证不再对我称“爷”。我很清楚他的这种性格。
  “是关于蒙语教育问题的节目,你还能看懂啊咋地?还说自己是蒙古族呢,你觉得你可悲不?”我又趁机敲打他。
  “又说起这个话题了!”云哥不敢面对我,极其沮丧地站起身来腾出位置,自己回卧室了。我也不客气,拿过遥控器,还学着他的姿势卧倒在沙发里。确实很舒服啊,云哥真会享受。
  八点钟,蒙语频道《文化视界》栏目准备开播。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主持用清晰准确的标准蒙语说出节目开场白,接着播放一个小短片,着重介绍呼和浩特地区的民族教育现状,然后有两位嘉宾出场,与主持人互动交流,探讨如何进一步发展民族教育的相关问题。其中一位嘉宾就是额尔敦毕力格。他穿着一身板正的浅蓝色蒙古袍,以民间人士的身份侃侃而谈。
  这期节目时长半个小时,我一口气看完了,觉得还没有真正解渴。节目上说,呼和浩特城区内仅有三所蒙古族幼儿园和小学,蒙语授课学生人数满打满算也不过几百人。听了这般介绍我感到非常震惊。偌大的呼和浩特,城区蒙古族人口少说有十万,可谁能想象蒙语教学现状却是如此惨淡?为什么会这样?嘉宾和主持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认为这是个恶性循环,说很多城市蒙古人心有余而力不足,被现实生活条件所限制,无法将儿女送去蒙语学校念书;而蒙授学生越来越少,教育范围越来越窄,发展进步越来越难,使得持“子”观望的更多蒙古人更不可能走进这个圈子。额尔敦毕力格极力推崇这一观点。其实也没错,但我觉得他们没有说到点子上,没有说出惨淡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这不是生活条件允不允许的问题,而是社会大环境造成的、对自身群体的未来和前景不信任或严重缺乏安全感的问题,比如包金山、哈大脑袋等等人物,本身是在纯蒙语教育环境下成长的,可是到了城里,有了下一代,在生活条件极其优越的情况下,他们仍旧不想让孩子接受蒙语教育,不希望儿女重走自己的路,所以一窝蜂地送到汉授学校,还美其名曰给孩子一个更好的发展前途。
  我要把这些看法牢牢记在心里,改天有机会一定要当面请教额尔敦毕业力格,好好探讨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