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今天阳光明媚,气温有所回升。对于上班族们来说,这个星期一兆头好,是个不错的开始。可我无班可上,没心情享受阳光,只能郁闷地躺在家里。佛家有一种说法叫“顿悟”,也许是真的吧。我躺着躺着突然灵光一闪,攥起拳头坐了起来,鼓励自己说:要坚强地活着!如果再这样沉沦下去,谁都拯救不了我,说不定还烂死在床上,腐烂了都不会有人发现。要好好规划一下以后的人生,至少先把今天的事情安排妥当了。今天要做三件事:第一,将哈大脑袋的五百块钱还了,和他一刀两断;第二,还给乌云花老师一千元手机款,感谢她的知遇之恩;第三,找学哥帮忙,看看有没有其他工作机会。
  时不我待,立刻去银行兑换支票,将两千块现金鼓鼓囊囊地揣进兜里,以千元富豪的牛逼姿态打车赶到蒙鑫宾馆。大会没到结束的时候,报社一干人应该还在那里住。不出所料,贵荣、乌云花两个女人正在哈大脑袋的房间找他审稿。见我进来,三个人做出三种反应。哈大脑袋的惺忪睡眼登时亮了,嘴角还挤出一丝简单的笑意;贵荣没心没肺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变得不闻不问;乌云花老师紧皱眉头阴沉着脸,朝我瞅了一眼,然后迅速转过头去,假装看稿子。前两个都是正常反应,没关系,让我纠结的是乌云花老师的态度变化,消极冷淡不说还故意回避。冷静分析下来,她并不是因为我被开除了而嫌弃讨厌,她心眼没那么坏,唯一的可能就是蒙医院护士乌日娜考虑来考虑去,最终还是把实相告诉她了,然后她的看法就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老实人嘛一般都比较固执,不轻易改变,一旦改变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事已至此,再多解释也没用,只能顺其自然了。她是一个好人,不可以再去招惹和刺激……我紧紧地闭上嘴,默默掏出十张百元大钞,整整齐齐叠放在她面前。乌云花面无表情,哈大脑袋的眼睛却瞪得更大了,脸上露出明显的狐疑,似乎在想这家伙不是给我还钱来了吗,怎么还给别人呢,整错了吧。我努力控制情绪,不慌不忙又抽出五张钞票递给哈大脑袋。他晃动着硕大的脑袋,很激动地将钱收起来了。事情还没结束,最后再教训一下这老小子,让他多少长点记性。我拿出早已备好的两张出租车票甩过去,并向他优雅地竖起右手中指。正常人都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哈大脑袋缺钙不缺心眼,当然清楚我是在骂他不厚道,惊得猛地打一个嗝,也不知道早餐偷吃了什么,嘴里顿时喷出一股百年陈坛汗脚味。可能不舍得浪费如此稀世珍味,刚喷出一半他又给倒吸了回去。为避免中毒瘫倒,我急忙后退了两步,再转过身去给乌云花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走出他们房间。
  这一趟还债之旅非比寻常,屋里四个人自始至终都没开口说一句话,像一幕哑剧表演,各自做完一套动作,然后匆匆谢幕了事。
  从蒙鑫宾馆出来,两千元资产顿时缩减四分之三,又回到了穷人行列。我不愿再多花钱,抠抠搜搜倒几趟公交车去找学哥徐富泉。学哥是程序开发员,能自由安排工作时间,上午没去公司上班,正好在家里。我对他特别信任,有事从来不隐瞒,这回又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学哥非常同情我,积极帮助出主意想办法:“(蒙语)我高中同学包文明,就是你上次见过的那位,他们单位最近好象正在招人,你不妨去试试。”说完他又给包文明打电话核实:“(蒙语)你前几天说的电视台招人的事是真的吗?现在还有吗?我学弟韩春林想去!”
  手机听筒里清晰传来包文明的声音:“(蒙语)确有其事啊,蒙语部门面向社会公开招聘十名编辑记者,现在还没过报名期限呢。我记得那小伙子,他肯定行,你让他赶紧过来找我,我正在单位……”
  学哥知道我都听见了,不再过多解释,只是轻轻拍一拍我肩膀。两人默默对视了几秒钟,觉得事情有戏,随即都会心一笑。学哥嘱咐道:“(蒙语)事不宜迟,抓紧时间办去!把我那套西装再穿上,整个人精神点,相信自己!”
  学哥很细心,对我很照顾。有他这样的知心朋友,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感动之余,我迅速换上了学哥的那一身笔挺西装,把自己原有的外套和裤子装进牛皮纸袋里拎上了,雄赳赳气昂昂奔赴电视台。
  高耸挺拔的电视大厦犹如一位阳光帅气的年轻小伙子,昂首傲立在市中心繁华地界,已然成为这座塞北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之一。先前好几次路过那里,我的心中总会酸酸的痛痛的,有一份可望而不可即的哀叹,也有一份良禽择木而栖的向往与憧憬,不只因为它外表光鲜形象威武,还因为它地位显赫受人重视,更因为它开放包容海纳百川,收编了包文明那样有思想有主见的蒙古族青年才俊。现在远远地看见那栋大楼,心中不免一阵阵激动,感觉自己已经成为它的一分子。
  赶到电视台门口,神圣不可侵犯的武警叔叔一丝不苟地执勤盘查,不让闲杂人等随便进入。我给包文明打电话表明了来意,他很快出来迎接,在门口的传达室填写了会客单,将我合情合理更合法地领进去。包文明给我一个轻松的笑容,边走边问:“(蒙语)你怎么不在报社干了?”
  “(蒙语)被开除了!就前天的事!现在待业在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把自己的处境如实说给他。
  “(蒙语)不干了也好,来这里更大有作为。”包文明直接直白安慰我,问都不问具体什么原因被开除了。
  “(蒙语)就像您上次说的,我也想做点有意义的事!”
  “(蒙语)可是你要先有个心理准备,这次招聘是台聘性质,没有正式编制,还有可能把部分人安排在新闻口。我是建议你进来先干着,等过一段时间再想办法,调到专题部门。那样咱们就可以一起共事,同心协力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了……”
  曾几何时,包金山也有过类似的劝告,说我还很年轻,先在社聘岗位上对付着。当时我对他不痛不痒的“规劝”感到又愤怒又伤心,想不通自己不比别人差,待遇怎么就低人一等呢。现如今形势不一样了,台聘不台聘、正式不正式已经不重要了,无所谓伤不伤心;再者,包文明态度诚恳,语气温和,自己没理由产生反感。
  “(蒙语)这个我知道,我现在的心态非常成熟,您不必担心。哈哈……”我反过来安慰他。
  “(蒙语)那就好。不瞒你说,我亲妹妹包文英今年毕业没找到工作,这次她也报名参加了招聘考试。”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电视台人事科办公室,这里正有十多个懵懂青年排队报名。中等身材、满脸粉刺的一位男职员哼哼唧唧地招呼这些应聘者。红豆不长南国,怎么都长他脸上了?我暗自寻思着,在人群后面按顺序等候。半小时过去,终于轮到我了。红豆男要求出示相关证件,我就把身份证拿给他了。他瞥一眼我手上提的牛皮纸袋,说把其他的证件也都拿出来吧。我心想老子今年二十三,至今仍是单身,没有结婚证、离婚证,更没有独生子女证,你说的相关证件如果是指毕业证和学历证,我有,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只是今天落在家里了。这些烂衣服你想要就拿去……
  不见我翻袋查找,包文明就在一旁悄悄提醒说:“(蒙语)他要的是毕业证和学历证,你是不是没带来?”我点头说是。包文明主动凑上前去跟红豆男商量:“王老师,我弟弟早晨从家里出来时着急得忘带了,能不能先给他登记上,今天下午或明天上午再给您送过来?”
  红豆男很不情愿地同意了,在应聘人员登记表上填写了我的相关信息,并提醒说明天在电台八楼大会议室笔试,临阵磨枪抓紧复习去吧。我高兴得转身要走,红豆男抽抽鼻子,乜斜着问我:“报名不需要交钱的吗?二百块钱!”
  我乖乖地掏出二百元敬上,心中骂道:这点小钱还值得你大呼小叫?老子有的是钱,看看,还有三张大钞,见过没?再扔你两张?吓死你!
  报完名出来,老好人包文明又说请客:“(蒙语)现在都快中午下班了,干脆我请你吃饭去吧,正好我妹妹也在,你们俩见面好好商讨商讨,怎么复习怎么考试。”
  这个理由很充分,让人没办法拒绝,我就跟着包文明走到电视台一楼大厅。从门外挤进来一位四十岁上下的蒙古族妇女,迎着汹涌的下班人群逆流而行,走到大厅北面墙上的通体镜子前,旁若无人地照起镜子来。说她是蒙古族,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因为她的长相、体型和打扮与哈大脑袋那个野性十足的老婆十分相象,尤其是那对来回摇摆的银质耳坠,简直一模一样。可是我百分之百没有料到,接下来自己和她会发生一个不怎么激烈的交锋。
  这位妇女认识包文明,从镜子里看到他领着我走过去,一个尖嗓子把人叫住了:“(蒙语)文明,又装作不认识是吧?你那个片子啥时候开始做?”
  包文明不得不收住脚步,无奈地回答说:“(蒙语)我是忙着照顾我弟弟,没注意看!”
  “(蒙语)你亲弟弟?要参加台里招聘考试是吗?哪里毕业的?有戏吗?”这位妇女问话一连串,像机关枪似的。
  “(蒙语)我同学的弟弟,右中的!”包文明的两次回答都不全面,明显感觉不耐烦,甚至讨厌对方。
  “(蒙语)右中哪儿的呀?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这位妇女应该是查户口的,死缠烂打问个没完没了。
  刚结识不久,包文明怎么可能知道我的这些具体信息,现在该由自己上场了。我也很讨厌她的那种黏糊劲儿,所以三句并成两句简单回答了出生地和姓名,没报上年龄。
  “(蒙语)哎呀,我老公也是那里的!我老公叫敖玉柱,听说过吧?你们那儿的人应该都知道!”
  我确实知道敖玉柱。这个人在我们老家名气很大,乡亲们总说他是整个屯子最早考上大学、最早吃上皇家饭、最有出息最有前途的人,传得那可是玄之又玄神乎其神。他跟包金山有所不同。听阿爸说,包金山小学毕业后就从我们那里举家搬去了通辽,人家后来的考学和工作成绩也都是算在那个第二故乡头上的;敖玉柱未曾离开,是老家正经八百的土特产品,所以更受人追捧。其实论辈分,敖玉柱这个传奇人物还是我的一个远房舅舅呢,那么他的媳妇,就是眼前这位妇女也算作我的远房舅妈了,可我居然一点亲近感都没有。
  “(蒙语)电视台可不是一般人能来的地方,没有背景、没有金钱和人脉关系,简直是寸步难行。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进入电视台工作的念头吧,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找找其他公司啊企业啊,那样更有把握……”我都没说是否参加招聘考试,这位舅妈大人却急着给我唱衰,急着帮我另找出路,好像我一进台里就抢了人家的饭碗。本来没有亲近感,这下更完蛋了。
  包文明有点听不下去了,拽着我就往外走,强行摆脱她的纠缠。走出大楼外,他说:“(蒙语)记住这个人,她叫赖八月,大家都叫她疯子。我现在也不能细说她到底怎么样,以后你自己慢慢品味吧……”
  “(蒙语)无所谓,让她说去吧。这次招聘考试能进来最好,进不来就拉倒,要我拿钱铺路找关系?办不到,除非把我自己给卖了!”激情在胸中激荡,我发出如此铮铮豪言。
  “(蒙语)就是,必须有这样的气势和魄力!”包文明赞赏地说。
  着急下班的各路人马摩肩接踵汹涌澎湃,有如开闸的洪水,卷裹着我和包文明非情非理更非法地挤出了由武警叔叔把守的电动伸缩大门。包文明拍拍身上的灰尘,向我介绍门外站着的一位瘦高个女生:“(蒙语)她是我妹妹包文英,后天她也参加考试,你们一会儿好好聊聊。”
  我上前两步,礼貌性地和她握握手,并给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包文明又向他妹妹介绍我。包文英第一次开口说话:“(蒙语)韩春林?你是从北京毕业的吧?”
  “(蒙语)你怎么知道的?咱们见过吗?”我好奇地盯着她问道。
  包文英的长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第一眼看了就没打算看第二眼,只是她刚才那么一问才引起我的兴趣,想着是不是自己糊涂大意了,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人家。细细打量一番,还真收获了一份意外惊喜。格林童话里讲到灰姑娘的后妈带来两个女儿,书上说都挺漂亮。我坚决不相信。那俩姐妹心里歹毒,不可能那么漂亮,但是自己也想象不出人家到底长什么模样。今天瞅见包文英,她们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已经非常具体化了。感谢包文英,帮我了却了一个心愿!不过这里还有一个特别严肃的问题:她哥哥长得很帅,她却那样,两人是同一个爹妈生的吗?别嫌啰嗦,没办法,我胡思乱想的老毛病又犯了。
  “(蒙语)青格勒是你朋友吧?我和他是初中时候的同班同学,我们现在还经常联系,所以总听他夸你。”包文英微笑着解释道。这样就说通了,我确实没得罪过她。
  “(蒙语)别听他瞎说,有什么好夸的?要真是那么好,能混成这个样子吗?”
  “(蒙语)这才毕业半年,一切都刚刚开始,不要这么沮丧!”包文英尽量展现自己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一面。
  “(蒙语)好了,咱们别总站这儿聊啊,到饭店再说吧。”包文明提醒又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