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人边走边聊,来到永和快餐店吃饭。作为年长者,同时作为一个相对有钱的工薪阶层,包文明很自觉地掏腰包请客,而作为无业游民的包文英我们俩也比较争气,大大方方地点了素煎饺、牛腩饭、北京锅贴等四五样不怎么便宜的美味食物,聚精会神用尽全力,开始大块朵颐大口咀嚼起来。包文明吃饭速度极快,三下两下吞掉一盘扬州炒饭,很抱歉地对我说:“(蒙语)春林,科尔沁民歌那个片子催得紧,我得赶快回去了。你和文英逛街或上书店看看吧,我就不陪你们了。还有,文英回家时给她带上你的毕业证和学历证,我明天给人事科送去。”
“(蒙语)您忙去吧,不用管我,我们会自由安排时间的。”有美食陪伴,我觉得自己并不孤单,所以愉快地放他走。
包文明匆匆赶回台里。我总吃太多包子,胃都撑大了,像个无底洞,刚刚干掉几份营养饭菜,但还是感觉没吃饱,再想点些随便什么食物。包文英故意似的打断我思路,羞答答地问道:“(蒙语)咱们一会儿去哪里呀?”她这是要走的意思,我怎么可能腆着脸再吃下去?
“(蒙语)我回家呆着,你自己逛去吧。”热量摄入不足,我只能回去躺着了,减少活动量嘛。
“(蒙语)我也不太喜欢逛街,干脆去你家里看看?”包文英试探性地问一下。她说都说了,还假装不好意思,羞愧地低下头去。
“(蒙语)那可使不得,我住的是朋友的出租屋,乱糟糟的,像猪窝似的。”
“(蒙语)那怕啥呀?我也不会偷你们东西。”
听见了吧?很明显,这姑娘是打定主意要赖上我了。去就去吧,反正础劳也不在家,我一个人没事干,正寂寞得很。
我不想让路人误以为我们是情侣,感觉自己很没眼光,所以故意和她拉开距离,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沉睡已久的蒙文手机忽又醒来,唱着《金良》报告有包晓田的电话打进来。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她找我做什么,还是别迎合了,昨天都发过毒誓的……我按下手机的静音键,让它静静唱着却不去接通。包晓田非常执著,连打五次,最后终于消停了。我长抒一口气,将发烫的宝贝手机揣进兜里。
到得出租屋,包文英并不客气,卧室、客厅、厨房,每个犄角旮旯都仔细地探察了一遍,啧啧赞叹说:“(蒙语)整个屋子很干净啊,哪里乱糟糟了?”
我诡辩说:“(蒙语)我们刚搬来不久,干净只是暂时的,再过两天就不好说了……”
包文英显然把自己当做这家里的女主人了,开始喋喋不休地教导我应该怎么铺被单、怎么叠衣服、怎么擦洗玻璃和茶几,还走到房门背后严肃地指出照人的镜子不能挂在这种地方。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摘下镜子。说来也巧,薄铁皮房门突然毫无征兆地咚咚咚响动起来,像中邪了一般,吓得她一失手把镜子扔到地上摔碎了。我那颗老练的红心也禁不住扑腾扑腾乱跳开来,以为是哪个拆迁队的流氓过来砸房逼迁了。佟老汉的房子比他本人还老,装的房门都是用烂铁片包的,没有猫眼可供观察外面的情形。我拿不定主意,犹豫不安地看一眼包文英。她脸色煞白,已经是灵魂出壳了。
危难时刻方显男儿本色。我壮壮小胆大喊一声“谁啊?”然后小心翼翼地去拉开房门。是包晓田!开门的一刹那,门内门外的三个人同时被震住了。我没料到包晓田在打不通电话的情况下会直接杀到家里来,今天是星期一,难道她不用上课吗。包晓田没想到堵人堵成功了,可是屋里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女同胞。至于包文英,她肯定没见过如此杀气腾腾的**女魔头,登时傻眼了。
三人面面相觑,足足惊呆了十秒钟。包晓田首先打破僵局,严厉地质问我:“她是谁?”
她是谁?我怎么回答?说她是我学哥的同学的妹妹?生性多疑的包晓田哪会轻易相信这样拐弯抹角的关系?说她是我刚刚结交的纯洁的异性朋友?欲盖弥彰适得其反,那样只会招致包晓田更多的猜忌和不满。路都被堵死了,干脆装聋做哑啥也不表示吧。可是包晓田真急了,向前一步跨过门槛,直勾勾地盯着我,满脸怨恨地问:“春林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她这句话倒是点拨了我。如果狠下心来让她彻底绝望,从此不就甩掉一个大包袱了吗?
“她是我新女朋友!怎么,你想认识认识?”我露出了一副泼皮无赖的嘴脸。
“我不信!她有什么好的?比我漂亮吗?比我苗条吗?比我更有女人味吗?”确实,包晓田更有女人味,也更加流氓。我承认她说的都是实情。看一看从惊恐中刚刚恢复神态的包文英:颧骨突肥脸色蜡黄,皮肤粗糙又松弛,鼻梁两侧还有星星点点的雀斑,用一句话概括就是顽固地保留着原生态的相貌。虽然她们两人都姓包,但风格不同形态迥异,长相方面不是能简简单单相互比对了的。要想堵住包晓田的嘴,只能另辟蹊径。
“至少她会说蒙语。你行吗?想不想听听?”我逼不得已亮出杀手锏。果然,包晓田被击中要害,顿时无语了。
“(蒙语)你们好好说话,不要吵架……”包文英真听话,忽然用蒙语劝起驾来。明为劝驾,实则挑衅,乖巧地给她听点蒙语,开口时机把握得真是太精准了。
包晓田根本没听懂她什么意思,只是哭着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我说:“春林哥哥,你会后悔的!”
“晓田妹妹,我后悔什么?你可别诅咒啊,应该祝福我们才对!”我继续言语刺激,希望她能快点消失。
包晓田没再理会屋里的我们,抹着眼泪跑开了。看着她落魄孤单的瘦弱身影,我刚刚冻硬的心理坚冰忽然不争气地消融开了,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儿涌上来,很不是滋味……
沉默许久之后,我轻轻关上房门,向包文英道歉:“(蒙语)对不起啊,刚才这烂事把你也牵扯进来了,还没有征得你同意就说你是我女朋友……”
“(蒙语)没关系,要是真的就好了。”包文英很大方地笑着:“(蒙语)对了,你不打算给我讲讲你们俩的故事?”
“(蒙语)没什么好讲的,都过去了……”
“(蒙语)不想说就不说吧,男人不想做的事情千万不能勉强……你们这里要是有炊具就好了,我可以给你做一顿丰盛的饭菜,好好招待你。”包文英在清理镜子碎片的同时说。她勤劳朴实贤惠,日后成家了绝对是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谁娶了谁享福,如果不考虑相貌因素的话。
“(蒙语)改天有机会一定请你过来露一手!”我开出没有期限没有金额的空头支票,来搪塞这个喧宾夺主过于热情的包文英,又从床底下拿出毕业证和学历证交给她,委婉地请她回家。包文英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临走前又是一顿深情教导和嘱咐。我都一一铭刻在心底,笑容可掬,很绅士很礼貌地终于把她送走了。
今天这件事情的确很悲哀,可更悲哀的还在后边。正当我担心包晓田跑出去是否买醉了鬼魂了,一个陌生手机号突然打了进来。接起来一听,对方是个男的。
“(蒙语)哥,我是蒙院的长福,还记得我吗?”
“(蒙语)记得,是白永胜的同学嘛。你还好吗?”
我当然记得长福。他利用课余时间勤工俭学,在那家佛罗伦萨会馆打工赚取生活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蒙语)我挺好的。哥,我今天下午正好没课,想去你们单位看看,开开眼。”长福并不见外,清清楚楚地表明自己的想法。
从内心深处来说,我特别愿意帮他做些事,可我现在算什么?没有依靠没有激情,连最基本的容身之地都没有了,还看哪门子单位哦?说出来真是无地自容啊,但也不能光顾着面子,骗人家孩子吧。我只能把自己犯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还请求原谅不能帮他开眼了。长福朴实谦恭善解人意,非但没有责怪,反而鼓励我坚强地走下去。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
晚上七点看新闻联播,为生活在幸福之中的各地百姓发自肺腑地高兴起来。础劳这个混蛋竟打扰我的美事,突然回来了。只见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还做出V字型胜利手势比画着什么事,嘴里却发出声音。我问是不是会议结束了。础劳调息平复许久,这才慢慢开口了一句:“韩哥,好事啊!”
“什么好事把你高兴成这样子?快说说!”分享他的快乐,沾沾他的喜气。我现在都有点迷信了。
“八年抗战终于胜利啦!包晓田已经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了!”
“什么?”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刚从新闻联播中培养上来的美妙心情一下跌落到谷底。这怎么可能呢?她不是最讨厌础劳的吗?我操,明白了!知道础劳是我目前最可依赖的合租伙伴,所以跟他好上了,这明明就是这个女人的恶意报复呀!你不要,好,那就跟你朋友搞,在你眼皮子底下折腾,看你烦不烦,想忘都忘不掉。我智商这么高,太清楚这小屁孩的阴暗心理了。
“韩哥,要不咱们出去庆祝一下?”础劳还处在极度亢奋之中,牛逼劲儿一点都没减弱。
“快算了,我可不去给你们俩当电灯泡。”我都想撞墙自杀了,哪还有心思出去庆祝?
“真不去?那我走了啊……”
“去吧!去吧!”
础劳本来也不是真心邀我参加,这时候他最想要的就是和包晓田的二人世界吧。得到我“不搅和”的恩准后,他迅速换了一件全新的呢绒大衣,砰砰砰跑出去了。我没来得及告诉他,他那身打扮就如同热带雨林里的印尼土著套上了北极雪原上的老毛子军服,滑稽得不是一二里。
汽车炸弹、风雪灾害、经济滑坡……新闻里的外国人民好凄惨,简直是地狱般的痛苦生活呀。他们的遭遇就是我此刻心情的最好写照。
我煎熬了四个半小时一万六千两百秒钟,将近午夜十二点时,终于等到础劳回来。一看人家小脸蛋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晚上有什么收获呀?”我有权知道他们进展如何。
“我们去上岛咖啡了,哈哈韩哥,出来时我想吻她,她都没拒绝。感觉很柔柔的,太好了。”础劳撅起嘴巴,想现场演示给我看。
“嘴还是脸?”
“脸啊!”
亲吻脸颊还能勉强接受,如果是嘴对嘴,我听了估计会当场抽搐晕死过去。包晓田那个嘴被我吃过,现在础劳再补上,那我和础劳不就真成了不分你我的同享福共患难的亲兄弟了吗?
“你还没跟我说到底怎么让她答应的。”不只进展,我还有权知道事情的开头。
“我也正奇怪呢,她下午突然给我打电话,直截了当地说咱们谈恋爱吧,同意不。我怎么会不同意呢,是吧韩哥?挂了电话我立刻请假跑出来了。看来我的一片苦心没有白费啊……”础劳讲的内幕信息进一步印证了我的猜测。
“恭喜恭喜!”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委曲求全吧。
础劳得得瑟瑟的还想继续讲下去。我说都十二点多了,困了,睡吧。础劳意犹未尽,摇头晃脑蹦回卧室。
我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了。本来想好的要甩掉人家,可人家现在另找新欢了,自己心里怎么变得乱哄哄的?有些愤怒,有些伤心,有些遗憾,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
心里不愉快,身体也不舒服。我正被包晓田玩,而已经玩过我的齐欢又在哪里?虽然痛骂过咒恨过,可我此刻真的非常非常想给齐欢打电话,像受了欺负的小孩一样给她告状,痛痛快快地哭诉一番。唉,还是算了吧,这深更半夜的搅和人家洞房花烛夜做什么?今天是她的新婚之喜,她已经嫁人,木已成舟,不可能挽回的了。就算挽回了又能怎样?我是打死也不去她那个地方,她来呼和浩特我还养不起,以我现在的德行,养活自己都困难……
这一晚过得可真够闹心的,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太阳升起时才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