础劳一早出去给我取了六千块钱,然后自己上班去了。我留在屋里看电视。关机好些天的白永胜主动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回到呼和浩特,现在不知道能去哪里。我说来这里吧,我照顾你。
  半小时后,白永胜出现在我们烂铁皮门外,整个人蓬头垢面,一脸菜色,分明是一个逃难的灾民。我没有劈头盖脸着急数落,而是先让他洗脸洗头刮擦干净,然后带他出去填饱肚子。自己平时只吃包子拉面,今天为了给他接风洗尘,有必要改善伙食奢侈一次了。我领着白永胜来到医学院北门附近的八大碗面食馆,一口气点了两碗红烧鸡块面和四个茶蛋,还有若干个卤豆腐。白永胜尝尝面汤,撇嘴说不好吃。怕他多想,我一路强压着怒火没有训斥,谁料到他这么不懂事,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蒙语)你小子也太混蛋了!有你这样做人的吗?想吃就吃,不想吃滚蛋!什么玩意?”
  白永胜瞪圆了双眼,很不解地看着我,似乎在想刚才还好好的,突然怎么了这是。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我又咬牙切齿地指着骂道:“(蒙语)你爸你妈那么辛苦,刨土种地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多少,你倒好,搞对象谈恋爱,还参加什么赌博!不好好学习,那赌博是你该干的吗?现在有五千块钱才能堵住那帮流氓的嘴,五千块啊!你父母一年能挣五千块吗?这一年不都白忙活了吗?”我已经想好了,今天要是感化不了他,那我就火化了他。
  白永胜自知理亏,低头不吱声了。看他有些憔悴的神情,我不忍心再去训骂,只是让他多吃点,一会儿精精神神地去见迫害他的流氓。白永胜默默吃完汤面和茶蛋,没有任何准备与酝酿,突然哇哇哭了起来,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向我控诉说:“(蒙语)哥呀,那帮人都是十足的无赖骗子,我上当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我拍拍他肩膀,好心安慰着。白永胜哭哭啼啼地还原了事情的经过:刘长江在蒙院、工大等呼和浩特各大院校都有小喽罗,这些人专门负责挑选刚上大学的东部农村学生,以老乡名义套近乎,然后请客吃饭蹦迪打游戏,关系混熟以后再带出去小赌娱乐,先给点小甜头,最后狠狠坑一把,另一些人还很大方地借给钱让他们接着赌,这样一步一步设套骗钱。参赌的学生如果输钱不还,他们就以武力威胁,不让人好好上课。我们的白永胜平时就很得瑟,结果轻而易举地被他们拿住了。
  “(蒙语)这帮缺德带冒烟的狗杂种!如果有一天我得势,非要把他们一个个都突突了,坚决为民除害!”我气得拍桌子骂道。
  约定谈判的时间到了。我和白永胜打车去工大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六十一早已经等在那里。几天不见,这家伙比我印象中更高大更威猛了,不过态度很客气,爽朗地大笑着说:“春林,我们的大才子!这些天你都忙些啥呢?”
  “没忙什么,离开了报社,现在正处于失业期!”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
  六十一用他那熊掌一样的大手使劲拍打我的肩膀,一本正经地批评起来:“你呀就是读书读多了,所以人情世故方面特别差劲。以后干脆跟哥们混吧,好好学点,哥们拉你一把……”
  我相信他是真心的,但口气中的那种无名优越感让我极为讨厌。我真的非常反感动不动就把自己当作救世主的人。让我跟他混,怎么混?学他忘记祖宗、欺负同胞啊?真是无耻之极!
  六十一高视阔步神气活现,继续着自己那种可怜的优越感。他回过头,指着白永胜问我说:“春林啊,他是谁啊?”
  “就是今天的主角呀,我表弟白永胜!”我如实相告。
  “你小子!不好好学习,参加什么赌博呀?欠抽吧你!”六十一吹胡子瞪眼吓唬白永胜。也不知道他是真那么想还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老同学,咱们不要光顾着说话呀,先点菜,喝酒,边喝边聊!”我叫来服务员。六十一真不客气,不看菜谱直接点了酱茄子、锅包肉等四道菜,还有四瓶啤酒。我喝了一瓶,另外三瓶归六十一。吃饱喝足,我乖乖地过去结账,花了五十多块钱。六十一很环保,用筷子剔牙,拿手抹嘴,为店家省下珍贵的牙签和餐巾纸。做完饭后一整套动作,他才不慌不忙掏出手机,不紧不慢查找号码,不急不噪拨打电话:“喂,长江啊!我是六十一,你在哪儿?”我听不清楚那边人在说什么,只是看见六十一频频点头应着。结束了通话,六十一命令我们说:“跟我走,去内大那边!”
  不问缘由,我们便跟着六十一打车去内大东门附近的会友酒楼。十块钱的打车费也由我来掏,怪心疼的,都够吃一顿丰盛的拉面套餐了。
  上到会友酒楼二楼雅间,屋内正有一男一女两青年在分吃半盘过油肉土豆片盖饭。男的中等身材,短头发,手上戴着戒指;女的高佻大个,披着一头染黄的长发,边吃边把玩手机。我以为这个短头发男子就是刘长江,心里骂道:王八蛋,真让六十一说着了,你们混得都不容易,生活水平也不过如此嘛。
  六十一坐到圆桌里边的正席,清清嗓子问道:“长江还没来?”
  “马上到!”短发男子短促回答,然后转过脸对身边的长发女子说:“(蒙语)你快点吃,老大他们马上就到!”他的东部蒙语说得很有味道,声音也很洪亮,要不是嫌他旁门左道为害人间,我真想和他把酒言欢,畅谈那么一天一宿。
  对于男伴的催促,精致漂亮的长发女子很是不满,把手机重重摔在饭桌上,怒道:“(蒙语)吃个饭也不能消停,(汉语)真是麻求烦!”她的西部蒙语说得很有感觉,声音也很甜美,要不是碍于现场人多眼杂,我说不好会主动搭讪博她一乐,就像对付吕雪娟美女一样。
  这俩一东一西男女流氓结合得那么完美,简直可以说,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东蒙人和西蒙人提供了一个团结友爱的绝好例子,指出了互帮互助携手并进的最佳途径。
  没两分钟,酒楼服务员就从外面领进来三个人。为首男子肥得像一头待出栏的生猪,两只小眼睛被脸上的肥肉挤得只剩下一条细缝。如此惨不忍睹的身体条件,他还敢穿高领白毛衣和纽扣密密麻麻的牛仔裤。跟随在他身后的两个打手长得一黑一白,一高一矮,共同点就是都满脸横肉凶光四射,手上还套着好几条金链子。
  六十一站起来与他们三人一一握手。那头小眼肥猪开始介绍他的两个随从:“这是我的朋友,山西人王成龙,那个是我老乡满都呼。”听这意思,他本人就是刘长江了。作为友好回应,六十一也抓住时机把我和白永胜介绍给他们。刘长江轻蔑地直视着白永胜说:“我认识他,蒙院的嘛。”白永胜不敢看他的小眼睛,低头抓弄起衣褶来。
  我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给这伙流氓挨个敬烟。流氓们都接受了,包括那位长发美女。谈判即将开始,刚才那位短发男子又对女伴吩咐道:“(蒙语)你先出去一下,我们要谈正事!”
  长发女甩甩长发,不无耐烦地说:“(蒙语)你们谈你们的呗,我又不妨碍你们。”她根本不把这些男人当回事,自顾自的玩着手机自拍。
  我对六十一附耳悄悄说:“你给张罗一点,再点一些菜吧。”
  对面的刘长江眼睛小,耳朵却很灵,居然能听见我说话。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一摆手说:“还吃什么吃啊,喝酒吧!”他那个表情让人很难猜出是高兴还是生气。我赶紧叫服务员点菜上酒。一帮人集中抽烟,狭小的雅间里登时烟雾弥漫,刺激得我眼睛酸酸的,辣辣的。
  刘长江吐一口烟圈,直愣愣盯着白永胜说:“你这家伙不行啊,一有事就躲,能躲到哪儿去?真要躲到家里不上学了也行,那钱我也不要了。”
  我赶紧给他解释:“您别怪他,他还是个小孩儿,出了事就怕了,这几天就在我那儿住着,我给筹钱来着。”说完又给这伙流氓挨个倒酒,然后什么也不说自己先干了一杯。刘长江随意举举杯子,只喝了一半。
  “长江,我这个同学也是刚刚工作,也没多少钱,你给照顾照顾,就是昨天我们说好的那个数得了。”六十一说出谈判主题,问刘长江的意思。
  “是啊,昨天不都说好了吗?”刘长江抽下鼻子,语气坚定地说。
  “那就这样定了啊!”六十一给我使个眼色,示意让我拿钱。我又站起来咕咚咕咚干了一杯,从兜里掏出用报纸包好的五千块钱,双手毕恭毕敬地递给刘长江。小眼肥猪自己没动手,身边的那个黑脸山西狗腿子替他收下了,丝毫不客气。
  钱一到手,这伙流氓也没怎么吃菜,喝了几杯酒就散摊了。好好的一桌子饭菜眼看就要浪费掉。
  我送刘长江他们下了楼梯,回过身把六十一拉到隔壁空屋,硬塞给他五百块钱,客气说:“老同学,这是给你的辛苦钱,别嫌少,以后有机会咱们再喝酒。”
  六十一推辞了两下“被迫”笑纳了,直接拍屁股走人。
  我郁闷难耐,回雅间独自又喝了一杯,然后和白永胜一起下楼。一阵冷风吹过,酒劲立刻涌上来,头脑发涨得厉害,干脆抱住路边的一棵景观树哇哇吐了起来。我又一次失态了,边吐边指着刘长江他们走去的方向大骂道:“(蒙语)你们这帮狗逼给我等着,总会有那么一天让你们统统跪在我面前求饶!”白永胜劝我别骂了,还是回去吧。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我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失声痛哭:“(蒙语)都是为了你,我还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知道吗?”
  白永胜不敢吱声,搀着我打车回出租屋。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下午。到晚饭点,白永胜泡了两碗方便面,叫我起来垫补一点。我努力撑开眼皮,没好气地说:“(蒙语)胃都被熔没了,还怎么吃?不难受的话你自己吃吧……”
  白永胜确实冷血,没有任何懊悔和羞愧感,依然捧着面碗大汗淋漓地造起来。我继续昏睡,不去管白永胜怎么折腾,也不去管础劳和包晓田怎么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