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雪停了,风停了,可是气温更低了。我早早收拾妥当,迎着严寒第三次走进神奇的广电大院,去参加电视台的招聘面试。如果发挥不理想,成绩不合格,今天将是我的最后一趟电视行。失去这次机会,那只有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别的工作。失利代价太高,只能成功不许失败!我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考砸了。
  按照事先约定,我和包文英在广电大院门口的传达室接上了头。或许是昨天一夜没睡塌实吧,她眼圈轻微红肿,嘴角边还起了一个水泡。稍许等待后,她哥哥从台里出来,接我们进去。包文明出差拍节目,今早刚返回呼和浩特,暂作休整,又马不停蹄地赶来上班了,所以显得有些疲惫。相比他们而言,我今天着装整齐状态上佳,穿的是包晓田那天买的休闲棉衣和高筒皮鞋。包家兄妹一个夸我精神,一个夸我帅气。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只是男人和女人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而已。说句题外话,我之所以这样穿戴,一是为了提前进入角色,不影响广大求职者的整体形象;二是为了纪念刚刚过去的那一段无法界定、极难解释的感情,希望包晓田能有一个更好的归宿。各位看官可以说我厚颜无耻,但是我敢保证,这次真的没有恶意。只有亲身享受,把衣服穿在身上,我才能时时刻刻想念它的主人,才能在心中默默祝福人家不是吗?
  今天的面试地点仍然安排在广播电台的八楼会议室。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贯古今精通蒙汉,但对这个电视台的做法真是一万个不理解。在社会大众看来,电视大厦高俊挺拔,广播大楼短粗矮胖;电视职工光鲜牛气,广播人员朴素内敛,两者差距还是比较明显的。那么电视台为什么总喜欢把自家的活动搞在别人的地盘上呢?原因何在?没有合适的场所?节省不必要的开支?应该没这么简单吧。监控白永胜的那几天,我在网上曾看过一篇对于外省某市广电事业发展现状的调研报告,说广播电台的经济条件、福利待遇蒸蒸日上;而电视台则是每况愈下,红红火火只是表象,持久战斗力远不如它的同门兄弟。我真不希望自己即将进入的单位也是那种情况。
  有点跑题了,言归正传吧。当我们上到电台八楼时,走廊里已经聚集了二三十号人,其中年轻的面孔居多。我很乐意相信这些人都是正经八百通过笔试考上来的。那位哼哼唧唧的红豆男这次还在现场。他给应聘者们发放号牌,让大家按顺序进入考场。包文英排在我后边。前面的人进进出出的,应试时间有长有短,脸部表情有晴有阴。
  终于轮到我了。我重重地吸一口气,迈着矫健的步伐杀了进去。考场面积还是那么大,只是把桌子椅子统统收放到左右两侧,中间留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中央放了一张孤零零的椅子。室门正对面的墙壁前是一字摆开的长台子,蒙着红色绒布,台子上坐了七位考官,个个表情肃穆。我上前给他们连鞠三躬。本来还想上炷香念叨两句的,可现场条件不大允许,只好作罢。
  居于长台子正中间位置的花白头发老汉首先叫我坐下。我看全场能配得上自己身份的只有那张空椅子了,于是心安理得地走过去,稳稳坐下。这个感觉其实很不舒服。如果背面墙上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那我活脱脱就是一个接受审讯的犯人。
  快速扫一眼长台子上的汉文名签,尽量记住这些大人物的大名大姓。那位花白头发老汉叫孟和阿民,从座次安排上看,他应该是今天的主考官了。果然,他第一个向我发难,让我作个自我介绍,还特意要求不能啰嗦,要言简意赅。我的优点很多,缺点也不少,一两句话根本说不清楚。既然政府要求了,我就按照正常程序坦白交代吧。
  “我叫韩春林……”姓名、性别、年龄、民族、籍贯,作个人情况介绍时很多场合都是这样的顺序,所以我就照这个来。
  “等等,你叫什么?”坐在孟和阿民左手边的阿勒德尔突然打断我。这家伙长得人高马大,长发大背头,下巴上还蓄了一小撮整齐的山羊胡子,装扮很像我所敬爱的俄国无产阶级革命导师,让我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叫韩春林啊,男的,二十三岁,蒙古族……”我的头发也长,怕他们分不出我性别,赶紧主动表白。
  “哦,你就是韩春林啊?”还是那个阿勒德尔,都不知道他在质疑什么。
  “就是啊,如假包换!不信可以看我的身份证!”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他反复认真核实我身份,该不会是掌握了我被报社开除的糗事吧?完了自己还像傻子似的往枪口上撞!如果是那样,这次肯定没戏了,我也没必要再跟他们讲礼数兜圈子了。
  “好!好!好!”阿勒德尔的三好连叹不知是对我勇气的肯定还是对我名字的过敏。不过他的眼神中好象没有诡秘狡诈的成分。
  自我介绍还没完事,孟和阿民老汉就迅速转入考试正题:“你对财富问题怎么看?你认为当前社会存在贫富两极分化的现象吗?”
  老汉吃饱了撑得要给我下套?提问如此诡异,眼角还挑起了几分不易被人察觉的讥笑!我明白,他这个问题属于哲学范畴,我决不能把它简单地理解为普通意义上的经济学或社会学问题。哲学的东西高深晦涩,很让人头疼。高中老师谆谆教导我们说,矛盾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矛盾是非常纯粹非常绝对的;大学老师也谆谆告诫我们说,凡事有两个方面,世上没有绝对的事物。从字面意思分析,这两种观点互相掐架水火不容,整得天真的莘莘学子们无所适从,不知道到底该相信哪一个,学来学去一半人疯了,另一半人干脆吐血倒地,落得终身残疾。我头脑简单心思单纯,始终坚持“绝对不绝对关我屁事”的个人原则,所以毫发未损存活到现在。没想到今天在孟和阿民老汉这里派上用场了,看来那个命题还是有我一点屁事的。
  主意已定,借题发挥可就容易多了。不过先得确定一下该用哪种语言解答,因为它关系到我的逻辑表达顺序。
  “对不起,我能用蒙语说吗?”我寻求考官们的意见。
  “汉语表达不清楚吗?”又是阿勒德尔跳出来跟我作对。刚开始的那点亲近感现在已荡然无存。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用蒙语更方便……”我想啥说啥,如果他们做领导的连这点度量都没有,我还真鄙视他们了,这个考试也就没多大意义了。
  “还是用汉语吧,因为这里还有一位听不懂蒙语的领导!”孟和阿民转过脸去看看长台子最左边的仇姓考官说。
  “那好吧!”我当时真不知道“仇”还是个多音字,作为人姓应该念“球”,只觉得那位考官苦大仇深好生痛苦,为照顾他的情绪,不去刺激他脆弱的心灵,我最终还是采纳了孟和阿民的建议,用汉语说下去:“我觉得财富应该包括社会财富和个人财富、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两个层面。一个人通过自己的勤奋劳动或正当途径取得物质财富,是无可厚非的,是值得肯定的。同时他也要学好知识开拓视野,乐善好施帮助他人,以更好地丰富自己的精神财富。社会是由众多个体组成的,个人财富积累越多,创造的社会财富也就越大。”
  “那么通过不法途径获得的财富就不是财富吗?”孟和阿民头长反骨,净提一些不着边际的奇怪问题。
  “那是不义之财!”我急中生智,迅速给它定性,以防止老汉再胡咧咧下去。
  “不义之财也是财富呀!”孟和阿民真爱钻牛角尖,还是纠缠着“财富”不放。这该怎么回答呀?
  “那当然不能算是财富了!”正当我鸡头白脸愁苦之际,阿勒德尔突然插一杠子,公开表达自己的观点,间接地帮我解了围。
  权威受到挑战,孟和阿民显然急了,拨弄两下花白头发,红着脸说:“怎么不算?你比如说一个人通过坑蒙拐骗积累了钱财,一个国家通过侵略战争夺取了资源,那么他的财富就是增加了。”
  “他倒是增加了,可别人就减少了呀。这个问题很明显,你骗了人家的钱财或资源,对方能不受损失吗?社会的整体财富数量没有变化,只是有一部分财富从别人手中转到了你的手里。就这么简单!”阿勒德尔毫不客气,专呛老汉。这几句话让我听着太舒服了,好样的,就这么干他!
  “我没说财富增不增加的问题,我现在想讨论的是不义之财是不是财富这个本身!”老汉的嗓门陡然升高,摆出一副泼妇骂街有种便来的架势。
  “这不明白着吗?财富是新创造出来的价值,而不是流通中的物质。不义之财只能算是转移,转移本身不能产生价值,也就是说不能创造财富!”阿勒德尔口才不错,哲学思辩更是了得,我的亲近感又回来了,更对他刮目相看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个逻辑本身不对!”孟和阿民终于招架不住,学我的样子,笼统地给人家定性。
  现场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我心里默默哀求说:两位大哥你们别再掐了好不好?这是我的面试啊,不是你们俩的表演秀!
  “这个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没有绝对的对与错。看的角度不一样,得出的结论肯定也不一样。那么接下来我再说说那个贫富分化的问题吧……”我赶紧站出来和稀泥,警告他们要自爱自尊,别再捣乱。
  “好吧,你说说看。”有台阶下,孟和阿民也不去纠缠那个烂题了,允许我转入下一阶段。
  “从正常意义上来说,创造的财富多,他就是富裕,反过来就是穷了。我还没有劳动,没有创造价值,所以现在很穷。在座的各位领导贡献大、付出多,所以理所当然地比我有钱。这次面试如果合格了,成为电视台职工,我一定会努力工作,相信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富人,至少能填饱肚子不挨冻!”半拍马屁半埋怨的这些话出奇地受用,除了孟和阿民老汉,长台子上的其他考官都歪嘴笑了起来,有的还向我点头致意。
  “我问的是当前社会存在不存在贫富两极分化的问题!”!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孟和阿民是报社吴铁宝老色鬼转世,是专门过来针对我的。
  “如果人人都通过合法合理的途径获取财富,存在贫富差距也是可以理解的!”
  “说得不错!”阿勒德尔对我赞赏有加。他不知道,其实我很仇富,因为台下的我赤贫,台上的他们巨富。让作威作福的有产者来考问本该当家作主的无产者,你想我怎么能平衡得了?
  “韩春林,你汉语说得不错,回答问题也很睿智。如果有机会,去不去汉语新闻部门?”阿勒德尔突然问道。
  “我的口语还凑合,但是写作能力确确实实不行。如果有机会还是想去蒙语部门工作。对不起!”我想这个阿勒德尔比那个孟和阿民强,至少不会对我死缠烂打,所以还是想啥说啥了。
  谢天谢地,这次总算没有看错人、想错事。阿勒德尔真的没再逼问我,自己在那里低头看材料。
  “你酒量怎么样?”长台子上的另一位考官接着问道。这个人叫曹伦巴特,板寸头,面容肥大,体格健壮,看样子也像是能喝酒的主。
  “说实话吗?”
  “当然要说实话!”
  “喝酒没问题,感觉好了可以一宿不睡一盆不醉。”最苦涩的哲学关都闯过来了,收尾的这点技术性问题更不可能难倒我。
  该轮到主考官孟和阿民总结发言了:“好,今天的面试就到这里,你先回去等通知!”
  审讯终于结束了。我带着无形的脚镣,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考场。等在门口的包文英急切地问我:“(蒙语)感觉怎么样?面试严不严?”
  我开玩笑说:“(蒙语)你先做好死磕的准备吧!要不我现在去给你买一本《三十六计》,让你重点温习一下美人计那一篇,好好对付他们?”
  包文英说我不正经,然后自己绷着脸进去了。五分钟不到,她就出来了,正好她哥哥抽空来探班。包文明打了个哈欠,笑问我们考得怎么样?包文英说还不错。我叹气说有个考官可能对我有意见,专门挑理,弄不好这次就完蛋了。包家兄妹俩就劝我不用担心,也许是他们理解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