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白相掺,虽然没喝醉,但也喝高了,全身不舒服,躺下还有点难受。折腾很久,好不容易才睡下了。第二天早晨七点半,我猛然惊醒。想到刚去新单位新部门,不可以耍奸偷懒,自己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胡乱塞了两口秦都兰吃剩下的垃圾食品,忙不迭地往公交站跑。正赶上客运早高峰,走走停停,八点半才到达广电大院门口。嘎拉泰骑着一辆乒呤乓啷乱响乱颤的烂车子赶来了。他穿着羽绒服,戴着手套和帽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可由于气温太低,他脸上和帽子上分布不均匀地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迎着冬日晨阳乍一看,还以为是骑着高头大马的仙境战士穿越时空的光芒急杀而来。我把他拦停下来,笑问道:“(蒙语)嘎哥,大冬天骑车不嫌冷啊?跟巴雅尔一样买辆汽车呗。”
“(蒙语)浪费那钱干吗?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骑车相当于锻炼身体了!”嘎拉泰边说边推车往院里进。
“(蒙语)那你也得把车修一修,或者洗洗上边的灰土,要不然多影响你嘎老师的形象啊!”我拿着达佛爷昨天免费赠予的一张纯假出入证向武警叔叔晃晃,跟随嘎拉泰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大门。
“(蒙语)不能洗,我的破车全指着这些灰土呢,一洗它就散架了!哈哈。修也不能修,我节省那些钱还等着交罚款呢!”嘎拉泰不爱慕虚荣,心态比较好。我们说笑着各回各栏目。
九点钟,正牌编辑麻花长辫领着我这个见习编辑去参加上午的选题会。选题会是新闻频道的固定动作,正常工作日每天都开,雷打不动。全频道各栏目的值班制片和编辑再次“欢聚一堂”,准备向值班道长汇报一天的节目安排和选题线索,然后竖耳静听他们的最高最新指示。
李银仓和王德林又迟到了,不过这次比规定时间只晚了五分钟,比昨天下午有所进步。落座稳当后,王德林很神气地摆出某部发言人在例行场合欢迎记者提问的那种手势,叫到:“报吧!”人家气宇轩昂,声如洪钟,他这是肥头大耳,尖声尖气,太不般配了。
声音尖细,但不妨碍执行。大家开始汇报选题。时政栏目说有什么什么会议举行,社会栏目说有哪些哪些政策出台,民生栏目说有多少多少车辆相撞……蒙语栏目说你们有啥我们要啥,会议播,政策发,撞车也要出,稿子一翻译、画面一复制就万事大吉了,很简单!
报完选题,大家屏气凝神静候指示。王德林摆手势摆上瘾了,又做出那个并不符合自身条件的优雅动作,正色道:“经济栏目昨天发的那个绿色工业发展的片子,时政栏目今天给播一下,但是要按照自己的定位改编改编啊。这是上级很重视的一项工作!”
“好的,没问题!”时政栏目的爆炸头女制片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王德林接着说:“农牧栏目今天报的那条禽流感防治的新闻,是上级要求发的吗?”
“领导这个,应该没要求。我们是从农牧局网站上看到的信息,觉得很重要,所以……”农牧栏目的蘑菇头男制片很犹豫地解释说。
“那就别发了!本来没什么事,你这么一播出去,观众还以为事情有多严重呢!”王德林以上级领导有没有指示为唯一标准,果断地拍灭了那条选题。这让我猛地想起了差点延误油画展采访的哈大脑袋,心里愤愤地想,如果哪位大领导要求了,不管有没有事,你敢不发吗?
“又一中死地无印三白亮的干觉!”李银仓突然插话道。我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后来仔细一琢磨,反应过来了。他是说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靠!声调不准也就罢了,连兹呲斯、平卷舌都不分,还喜欢装大逼充大头!
“还有个事,昨天地方栏目那条乌兰察布的片子字幕打错了,杨制片回去看看是谁编的,然后按我们新制定的处罚制度去执行,该罚的坚决罚!”王德林盯着地方栏目的制片人说。
还没等那位制片人开口,坐在他旁边的嘎拉泰抢先说:“那条片子是我编的!但有特殊情况,稿子传得晚,下载画面时机器还出了毛病,人家字幕员就照那个稿子打了。这些情况我当时都跟制片人反应过!”
“这也不是打错字幕的理由!”王德林厉声呵斥道。
“怎么不是?如果制作时间充分,仔细核查的话能出错吗?再说那个新闻本来不是我的,负责分管的编辑走了,其他人都不做,时间紧……”嘎拉泰讲事实摆道理,面对领导面丝毫不退却。
“规定就是规定,如果大家都找理由,那不就成了一纸空文吗?谁还去执行?”
我想这个王德林是铁了心要拿嘎拉泰开刀,杀鸡儆猴啊。可怜的嘎拉泰是在劫难逃喽。
“我不管谁去执行,反正觉得这样做不合理。即使处罚也不能罚我一个人。稿子是我改的,没错,但是你们各级领导也都审签了呀,不也一样没看出来错误吗?我是小小编辑,眼神差、水平低,你们作为领导的能力强、觉悟高,那么都应该从自身做起!”嘎拉泰这是老鼠扛刀满街找猫,一句话打倒一片领导啊,就两个字:牛逼!
昨天我听他痛陈新闻频道的苦难史,还以为他是在别人面前吹吹牛逼败败火,断然不会和领导人物正面交锋。看来我又错了!他的牛逼劲儿带有普遍性,不会针对某个特定群体。如果惹毛了,别说平头百姓,就算是有权有势的领导干部也讨不到什么好,照样被干翻。
“汪(王)素(主)任一天要申(审)看好几个烂(栏)目的数十条稿子,有点小属(疏)户(忽)是难免的!”李银仓又一次插话,替他同僚辩解道。脑子空没关系,关键是别进水。他这是典型的脑子进水型啊。
“我是没处理数十条片子,但每一条都要经过改稿、送审、下画面、配音、上字幕等程序。什么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明白吗?这么多事,在制作时间紧张的情况下出点小疏忽也小难免的!”嘎拉泰太嚣张了,不过他知道这是公共场合,没有像跟我们聊天一样爆粗口说操。
李银仓讲汉语本来就不行,这时候又一紧张,更是“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的,再也组织不起语言来。我暗自替嘎拉泰着急。领导忽悠职工叫管理,职工忽悠领导叫造反,你说他干吗这样不明智,跟一个傻瓜争辩什么玩意,争来争去别人都搞不清到底谁是傻瓜了。
被人呛得够戗,李银仓大小也是个道长,这个面子是一定要找回的。他想到了自己分管的蒙语新闻栏目,一下子拉长了脸,大声质问曹伦巴特:“qulunbatar,你们反(翻)译施(时)政栏目的头条高(稿)斯(子),图表森(怎)么唆(做)?”他把曹伦巴特的名字用蒙语念出来,其他内容都用汉语说。我估计那四个汉字他是念得费劲吧,所以用自己最熟悉的东部蒙语了,反正很搞笑。
“我们想把他们的模板直接拷过去,上蒙文!”曹伦巴特也来劲了,专门用汉语汇报说。
“替(提)前损(准)备啊,这个这个,我要扫(早)点申(审)片,别到时候骚(着)急忙慌的,这个这个,骚(造)成误播!”
“好的,他们那边一出来,我们马上动手制作……”
只分管一个栏目,而且还是蒙语的,下达指示完全可以等到散会之后再找曹伦巴特他们单独说嘛,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狂秀自己那个富有特色的蹩脚汉语!人家那些汉语栏目可不管你说什么,听都懒得听,因为跟人家半毛钱关系也没有!!真是不折不扣的王八道长啊!
今天的选题会讨论协调将近半小时,我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只是乖乖地听讲。期间,肚子还时不时发涨,憋气难受,想放屁。不过看到现场证人多、容易露馅,一直没敢那样做。
散会了。李银仓跟在王德林身后走回办公室。我想上洗手间,正好跟他们一个方向,所以不远不近地尾随而去。迎面过来一位高个美女,也不知是哪个栏目的,远远地就冲着两位道长频频点头致意。王德林一声不吭走过去,李银仓却张开双臂拦住她去路。美女微笑着左突右闪,李银仓坏笑着右拦左挡,还要上挑下扫,嘴里流着长长的口水说:“去哪儿?不硕(说)不让馊(走)啊!”两人就像篮球场上的球员,一个要带球过人,一个要拦截抢断,你争我夺僵持了起来,害得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捂着肚子干着急。我有些鄙视那位美女,你说她一个大高个,使劲一蹬腿从道长头上迈过去不就行了吗?费那事干吗?
对峙二十秒钟,双方握手言和不了了之。我擦擦额头上浸出的冷汗,一个箭步窜到卫生间,立即解决个人的突发性生理问题。
上午的工作内容还和昨天一样,麻花长辫勤勤恳恳地打签送签,任劳任怨地协调交涉,东西帮派各路大侠也依然是推诿扯皮争吵不休。大家乐此不疲,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种简单而无聊的体力劳动。我见过他们的这一套程序,没什么新鲜的,于是自顾自地上网、看电视,恍恍惚惚中度过了一上午。
中午下班时我又给秦都兰打了一个电话。感谢长生天,她终于开机了,这表明她还活着,没出什么事。我压低声音问她:“你昨天去哪儿了?手机怎么关机了?”
“昨天我爸来呼市开会,晚上我就住他宾馆了,可是手机没电了,也没拿充电器。叔叔你着急了吧?”知道我担心她,也不想办法通知一声,这个孩子,真是拿她没办法!
“老秦哥来了?那我高低得拜见他!”
“还不到那个时候。我刚回家拿充电器,一会儿又去他那儿,我们出去吃火锅,午饭你就自己解决吧啊叔叔!”秦都兰嘻嘻诡笑着说。这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见了老爹不要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一个人填饱肚子怎么都简单,包子拉面,一切照旧!我慢悠悠地走到一楼大厅。倒霉的,又碰到我那个可爱可敬的远房表舅妈了,就是右中老家传奇人物敖玉柱的媳妇。她显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瞪大一双鼠眼,怪声怪气地问道:“(蒙语)你在这里干吗?”
我在这里干吗,还用得着向你汇报?我不客气地说:“(蒙语)你们台长请我过来帮忙指导蒙语新闻工作!”
“(蒙语)咿,这孩子!上次说考试,考试结果怎么样啊?”她又开始死缠烂打了。
“(蒙语)不用您担心,我现在就在蒙语新闻栏目!”
“(蒙语)真的假的?你家里花了不少钱吧?找的谁啊?孟和阿民?阿勒德尔?”表舅妈的一连串逼问像连珠炮一样打了过来。
“(蒙语)我谁都不认识,没花一分钱!不是谁进电视台都需要拿钱铺路打点关系的,那还要看他的能力和机会!”我承认自己这样说有点装的成分,是故意气她的。
“(蒙语)不管怎么样,进来了就好,是吧?改天上我们家吃饭去吧,你表舅可想你了,都多长时间没见了!”随便说说还是诚心邀请?心思倒是转得挺快,可她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状况了,我还上她家去吃饭?早干吗去了?
“(蒙语)好啊,有空一定去!”其实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她们家住哪里,她也没说呀,刚才只是表面上客套两句而已吧。这个贼娘们,赶紧滚蛋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