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咙……清脆的门铃声像一道闪电划过梦乡的天空,顷刻间击穿了薄薄的棉被,将蒙头大睡的我劈得火辣辣地疼。没嫖没贪还能享受到专人叫醒的特殊待遇,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窗户上有高档布艺帘挡着,廉价的阳光射不进来,屋里光线昏暗。打开床头灯看看手机,时候已经不早,都快八点钟了。司机大叔还在呼呼猪睡,完全没有反应。我光脚下地去开门。
  “领导,该吃早饭了,起床洗洗吧……”门外站着的卷毛小伙子说。
  “好了!知道了!”我充当领导,严肃地回答他。装遭雷劈,刚被梦境惊醒的惨痛教训又给忘了,善哉善哉。
  我推醒了司机大叔,然后抢先冲进卫生间,把门锁上了。排空肚子,洗漱清理。牙膏牙刷都是宾馆提供的,很好用,还有洗发水,但我怕出去会冻成冰糖葫芦,强忍住没洗油腻腻的头发。
  如同被赶去集中饮水的牛羊,真正的领导们正三俩一伙的缓步走向餐厅。我走在队伍最后。因为主人家一般都是跟在畜群屁股后边,不让牲畜瞎乱跑。下了一个坡就到了饮水点,张部长已备好清凉的酒水让他们喝个够,当然还有丰美鲜嫩的草食。
  众人纷纷落座。男人们像多日不见的老相识突然碰上了,热情地问寒问暖,开心地东拉西扯,互相请教昨晚折腾的经验,彼此提醒今后注意的事项。张部长故意咳嗽两下,又含情脉脉地环顾四周。他的意图太明显,相当于命令大家闭嘴,安静下来听他一个人讲。
  “首府两大媒体的领导不辞辛苦来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地方,传授经验,交流想法,我想这是对我旗的新闻宣传事业,以及对我个人,都是一个莫大的鼓励和支持!只是我们这里条件简陋,让领导们受苦了啊!今天我们略备薄酒,一是欢送大家,二是做个约定,邀请大家在来年夏天水草丰美的季节再次来做客!”张部长豪放地说。
  “张部长太客气了!天下新闻一家人嘛……”吴姓夜明猪激动地说。
  “就是,您太见外了,我们有义务把杜尔本旗宣传好……”孟和阿民兴奋地说。
  “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一个电话就可以……”阿道长坚定地说。
  “回去后经常沟通,要建立一个双赢共荣的长效机制……”顾海兰认真地说。
  ……
  肺腑之言,真情流露,这是多么和谐、多么感人的一幕啊!我听着听着不由得全身酥了起来,洒下两行滚烫的泪水,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早晨这顿饭,领导们吃得舒心,喝得高兴。因为知道一会儿还要赶路,谁都没有称王称霸、失态变态。
  酒足饭饱,我又赶着这群牲畜往楼下走。张部长陪着吴老色鬼、孟和阿民哥俩谈笑风生,阿道长和顾海兰以眼传情神交默契,曹伦巴特和吉老汉正手拉着手交流喝酒经验。哈大脑袋这个超级抠门货单独留下来,恬不知耻地向人家前台服务员索要住宿发票。服务员小姐坚持原则,笑眯眯地摇头拒绝。免费吃喝,免费住宿,外带免费放松,他还想往回拿,这也太过分了一点!
  两家媒体的七辆车已经在大厅外候着了。张部长的男女手下正忙着搬运包装礼品装进汽车后备箱。我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可能是鹿鞭牛鞭之类的吧。张部长亲自护送领导们上车,顺便每人塞给一个厚厚的信封。有什么话不在当面说,用得着这样情意绵绵地书信往来吗?那么厚,他得写多少万字啊?也不嫌累?
  最终到了生死离别的时候。张部长眼泪婆娑欲言又止,只能来个飞吻作别。领导们轻轻地走了,挥挥手带走了丰厚的礼物。
  缓慢开出小镇,归心似箭的司机们一脚油门踩下去,汽车瞬间变成了脱僵的野马,在空旷的道路上卯足了劲撒欢了跑。
  微微晃动的车身有如轻轻摇摆的摇篮,cd机里的那些流行音乐更像是一首循环播放的催眠曲。就在我昏昏欲睡,眼皮子都快抬不起来的时候,忽然听到手机响了。要是那种喜欢折腾的非正常人类,坚决不接听,将手机调成静音让他打个够,我还要继续睡觉呢。眯眼看看手机屏幕,上面明明显示着“嘎拉泰”三个字。这位烟枪大哥可不是无聊之辈,说不定有什么重要事情。
  “(蒙语)嘎哥,有事吗?”我强打精神问道。
  “(蒙语)春林,达叔住院了!咱俩去看看他?”嘎拉泰的语气有些疲惫。
  “(蒙语)啊?怎么回事?什么病?”我顿时睡意全无,慌忙相问。
  “(蒙语)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这样吧,我接上你一起去!你在哪里?”
  “(蒙语)我出差了,马上回去。到了单位再给你打电话。”
  “(蒙语)好吧……”
  前两天还欢蹦乱跳的,怎么突然住院了?让恶人欺负傻了还是没灵感写不出东西憋的?又或是女朋友离开而受了刺激?一路胡思乱想,可始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车队一个小时后赶到呼和浩特郊区,市里堵车又花去半个小时,最终到达广电大院,停在电视大厦楼下。我跟曹伦巴特请假,说去医院看一个朋友。曹伦巴特看看手表,撇嘴说:“(蒙语)还没到下班时间。什么朋友那么着急啊?快算了,去吧去吧!”
  “(蒙语)谢谢领导!”我高兴地跳下车,心里还发誓说:等你住院弥留之际,我也会这样着急去看你,一定!
  我给嘎拉泰打电话说已经到了。他立刻跑下楼来,带着我打车去人民医院。下车后,他又买了水果篮和牛奶让我拎着,一起上楼。我说要掏钱,他坚决不让,说我是新来的,有钱省着花。
  这家医院好大呀,大厅、电梯、楼道、病房里全是人,比乌日娜的蒙医院可是多多了。对了,那次我是晚上去的,当时还有包晓田,在我受伤痛苦时不离不弃一直陪护的包晓田……
  达布纳住在六人一屋的普通病房。我们进去时,他头上缠着纱布,正闭眼静躺在床上。一个女孩在他床边木讷地坐着。
  “(蒙语)达叔,好点了吗?”嘎拉泰关切地问道。
  达布纳睁开眼,摆摆手示意让我们坐下,生气地说:“(蒙语)你工作那么忙,怎么又来了?别再来回跑了!”
  “(蒙语)春林听说后说要过来看你,我就陪着他了。我们那儿今天又没有什么重要事!”嘎拉泰满不在乎地解释道。其实他已经来看过达布纳,只是为了兄弟之间的感情,自己费心费力又费钱地成全我。
  “(蒙语)达佛爷,怎么会这样?”我回来路上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必须让他亲口说出事情真相。
  “(蒙语)得瑟的呗,让人给打了!”坐在床边的那个女孩剥开一根香蕉给达布纳吃,顺便发牢骚似的告诉我答案。我疑惑地看着她。之前没见过,应该是达布纳传说中的女朋友吧。
  “(蒙语)是真的,让人开瓢了!倒霉透了!”达布纳叹气道。
  “(蒙语)还是我替你说吧!”嘎拉泰瞪一眼达布纳,转过脸对我说:“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吃饭时有个抠门货叫巴雅尔的?他老嚷嚷着让达叔请客。达叔傻,昨天真的叫他去吃了一顿。那狗逼就是一个十足的小人,说达叔好不容易请客,不能便宜了他,就把车队的几个流氓叫去一起吃喝。他们喝着喝着失态了,互相干起来了,达叔无缘无故挨一个啤酒瓶!”
  “(蒙语)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达布纳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蒙语)之后那个狗逼假装劝架,把几个流氓都送回家了,留下达叔一个人昏倒在饭店。我昨天晚上手机关机了,不知道出事,是图雅送他到医院的!”嘎拉泰指着那个女孩子说。
  “(蒙语)幸亏没什么大事,要不然我怎么办呀?”图雅拿手指头戳一戳达布纳的小腿,满脸担心地望着他。
  “(蒙语)最可气的是那个狗逼到现在一个电话都没有,更别说过来看望了。达叔,这次你可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不存幻想了吧?还说不说大家都是同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了?”嘎拉泰越说越激动。
  见多了蒙古人的窝囊、颓废、堕落和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争名夺利,我已经对同胞感情渐渐看得淡了,不抱多大幻想了。对于巴雅尔干的那些畜生事,我是越听越生气,忍不住拍腿大叫道:“(蒙语)咱们干脆报警吧,把那几个人渣统统抓起来!”
  “(蒙语)不能报警!那里有个姓黄的,他女朋友就是上级部门大领导的外甥女!”达布纳懊恼地说着。
  “(蒙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蒙语)报警就会得罪领导,那我以后在电视台还怎么混下去?再说现在这个社会,抓进去就马上放出来了,没什么用!好了,医生说问题不大,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你们两个先忙去吧,这里有图雅照顾我。”
  嘎拉泰叹息一声,斥骂道:“(蒙语)你小子真没血性!”
  我苦笑两声,安慰道:“(蒙语)你别多想了,安心养病,不要留下什么隐患!”
  达布纳呻吟三声,劝戒道:“(蒙语)你们再不回去,我的脑袋可要真的疼开了!”
  “(蒙语)好吧好吧,我们走,你照顾好自己,别急着上班!”嘎拉泰拉着我走出病房。医院里蚁集蜂聚人山人海,千军万马拥进一部可怜的老式电梯。白发老人都挤不上,更何况我们年轻人呢?趁早死心,步行走楼梯下去吧。十层楼二百多个台阶,蹦着蹦着把膝盖都震疼了,好不容易蹦到一楼,赶紧扶墙休息休息。
  嘎拉泰用力一拍我肩膀,笑问:“(蒙语)年轻人体质不行啊!中午请你好好吃一顿,补一补!”